2014年7月中。
容儿、颜峰、袁丽心和容秋玲四个人坐在了位于东山口的那家广州酒家的一张圆桌边上。这张圆桌围着八张椅子，他们四个人刚好坐在四个相连的位置上，占据桌子的一边。容儿和颜峰坐在四个人的中间两个位置，而以容秋玲和袁丽心为定点画一条线，恰巧就是这张圆桌的直径。
容儿意识到这点时，嘴角扯起笑容——多么值得玩味的座位排序啊。
他们要等的人这时候才从大厅的门口走过来。他们在那边扫视了一圈，竟然没有发现他们要找的这一桌，最后还是盲头苍蝇一样才走到了容儿他们这一桌。
熟悉又陌生的一家三口——容儿的舅舅容立华一家三口。容立华看见容儿那张与一般女人无异的脸颊的一瞬间，还是闪过一丝愤慨和生理不适，但是最后还是深深吸了一口气，摆出一副笑脸。
容儿看穿了舅舅的戏剧假面，但还是付之礼貌的微笑——容儿觉得，在假意逢迎这方面，自己比舅舅有经验多了。
“倩倩，快叫人，”在容立华看了容芷倩之后，容夫人连忙用手肘顶了一下容芷倩，对容芷倩说道。
原本戴着耳机看手机的容芷倩抬头，摘下耳机，看见了就坐的四个人，心中的乌云和内心的怒气消散了一些，露出甜蜜的笑容，叫道：“姑妈好！表姐好！”
“诶？！你这孩子？”容立华嗔怪道，“叫人怎么没叫全呢？你没看见容儿表哥和那个叔叔吗？不叫他们吗？”
那个叔叔？颜峰无奈地笑了笑，说：“叫哥哥，别叫叔叔。”
“容儿表姐好，”容芷倩下意识地叫出能让容儿满意的称呼，然后眼睛瞄了自己阿爸一眼，快速思索一阵，像是报复容立华一般地脱口而出：“颜峰姐夫好！”
一句“颜峰姐夫”惹得在座的四个人笑了起来，但是却让容立华气急败坏，他压低声音，用较重的语气说道：“会说话吗？！乱叫人。”
然后容立华抬头看着容儿，陪笑道：“不好意思，小孩子不懂事。”
“不懂事吗？”容儿带着微笑，盯着容立华的眼睛，让容立华有些不自在，于是继续说道，“坐下吧，别纠结这个了，我觉得倩倩还挺懂事的来着。”
容芷倩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这时候容儿才仔细地打量容芷倩的模样——皮肤白皙，浅粉色的樱桃小嘴，顶着一个修剪整齐的蘑菇头，眼神对着父母时有些淡漠。到底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子——容儿在内心感叹道。
颜峰作为容家的“外人”，他连忙起身，想给那一家三口斟茶，然后容立华对容芷倩说：“你怎么可以让颜峰哥哥斟茶呢？你辈分跟年龄最小，应该是你来斟茶。”
“没事，我来就好。”颜峰拿过茶壶，笑着说，然后给他们的茶杯都斟上茶。容立华对容芷倩说：“今天你难得有机会跟……容儿这个大忙人一起吃饭，你得向他取一下经。下学期你就是高中生了，学习会很紧张的，不学一下人家容儿的学习方法，你到时候去了七中会跟不上他们的。”
容儿笑着摆摆手，说：“哪有的事情，我高考考得一塌糊涂。而且隔壁七中比我当年的培正要好啊！学校里应该有很多学霸，要学学习方法也可以跟他们学的，不是非得跟我学的。”
“话是这么说，七中确实比培正好，”容夫人在旁边补充道，“但是倩倩这孩子，中考成绩根本没考过六百九十五，考不上七中。还是我们给七中择校费，才能把她塞进七中。那她底子肯定比那些过线的人差吧？”
“嗯……未必，”容儿说，“倩倩中考多少分啊？”
“六百九十三。”容芷倩似乎并不反感容儿问她这个问题，只是平静地说，“而且要不是我体育中考跑八百米的时候突然肚子痛，撑不住，比平时少了三分，我就能考上七中了啊！高中又不考体育，我的文化课分数是够的啊！”
说到最后的时候，容芷倩的声音激动得有些颤抖，那情绪应该是针对她父亲的。
容儿叹了口气，说：“两分真代表不了什么，而且中考成绩代表不了什么啊，我当时中考是七百五十多考回培正的，结果高中第一次考试不还是被一堆人踩在脚底下。舅舅，舅妈，你们不用太紧张的，我相信倩倩是有能力学好的。”
“好了，不说倩倩了，”容立华说，“今天呢，来找你是想商量一些事情的。之前你舅妈得了一场大病，治疗用了不少钱，然后给倩倩择校费又花了我五万块，现在我还想做点小生意，改善一下家庭环境。可是本来用来投资的钱都用在她们身上了，所以就想着……嗯……能不能，借我一些？”
“你要借多少？”容儿问。
“十万。”容立华开口说的时候，还顿了一下，生怕容儿不同意。
“还行，十万人民币我还是有的，”容儿说道，“但是得写借条，得还利息。利息就跟着银行的借贷利息来算。”
“利息可以少算一点吗？”容夫人说，“毕竟亲戚一场……”
容儿本想说些什么，但是见容芷倩还在场，总觉得在孩子面前说这些并不是很适合。尤其是容儿知道，无辜的容芷倩反而是这一切的开端。容儿只能不痛不痒地说道：“可是你要知道，你去银行申请贷款，还不一定能申请到吧？银行的利息还算公道，那我走那个利率，也没算欺负你们吧？”
容秋玲拉了一下容儿的衣袖，对她挤眉弄眼地，想叫她适可而止。容秋玲开始说话，跟她的弟弟叙旧。
然后这一顿饭，容儿和颜峰都变得少言寡语——就像容芷倩一样。容芷倩暗地里打量着容儿和袁丽心。
头脑中一阵阵猛烈的风暴，超乎她的想象。
容芷倩的手机壁纸是一个浓妆艳抹的某韩国女团成员的写真照。她本来觉得那个女人就足够有韵味，可是她悄悄地打量着自己的两位表姐，只觉得，自己对于“美”的定义又拓宽了一些。
——袁丽心有点像张曼玉，然后容芷倩错愕地觉得，要是袁丽心涂上红黑色或者黑色的口红，眼神迷离地抽着女士香烟，应该能迷倒很多女同性恋。
奇怪的念头……为什么是女同性恋？容芷倩心里盘算着——可能是直男只会看女孩子的脸嫩不嫩，身材好不好吧？男孩子对女孩子的审美，难免参杂几分（或者是全部）交配和生育的欲望，只有女孩子对女孩子的审美，才是深入精神世界，直抵人的本质。
——容芷倩一眼就看出了容儿的身体已经女性化，可是容儿的的那张雌雄气息各占一半的面容，却给容儿铺上一种扑朔迷离的美感。她的眼睛里充满着饱读诗书以后才有温柔和坚定，再参杂着那不屑落俗却慈悲为怀的气质，简直让容芷倩无法移开自己的眼睛——尤其是同餐桌的人那些成年人的话题，让她实在插不上话。
容芷倩的初中同学都说，容芷倩对女性面容的审美和评价是毒辣却也独到，在同龄人中独树一帜，却让人心生向往。
但容芷倩身边的闺蜜们问起某某班的哪个男生长什么样时，容芷倩却哑口无言。对不同性别的人的审美能力的悬殊，让她的闺蜜们瞠目结舌。
当她们调侃起容芷倩时，容芷倩会有些羞涩地笑了笑，说：“我是认真学习的学霸，哪像你们，像怡红院里的鸡一样！”
这话本身无恶意，所以更能惹得这一行人哄堂大笑。
但这些回忆放到这一刻来品味，却始终觉得变味了——自己中考失利，没考上心仪的高中，难免会让人感觉自己的学霸人设崩塌。她甚至听到了曾经的闺蜜对她说——你也心怀鬼胎吧？只不过那怀地鬼胎是XX性染色体。
什么鬼？！容芷倩在心里无奈地笑了笑，说道。
饭局结束之后，容立华对容芷倩说：“倩倩，你加一下容儿的微信吧？”
容芷倩笑着看了容儿一眼——容儿爽快地点头，拿出手机，打开了自己的二维码名片，递到容芷倩面前，说：“倩倩，你扫我吧。”
“加了。”容芷倩对容儿说。
“以后啊，你就要在学习上多向容儿取取经，”容夫人搭着容芷倩的肩膀，说道，“人大硕士毕业，学习能力肯定很强的。”
容芷倩无可奈何地点头。
“又说这些？！”容儿笑着说，“那我当年高考难度跟现在肯定没得比啊！”
见大家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容芷倩对阿妈说道：“阿妈，我去一下洗手间。”
说完，容芷倩就拿着手机离开了。
见她走远了，容儿说：“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天立好借条吧？”说完之后，她从自己随身带着的挎包里拿出了两张纸和笔，一式两份地写下了借债金额、利息和还款日期等借条的内容之后，把笔和纸都递给容立华，说：“来签名吧。”
容立华看了一眼，确定没有问题之后，就签下了名字。看着正在签名的容立华，容儿笑了笑，说：“不是说不太想要这个利率吗？不是嫌我没有把你们当亲戚吗？怎么签字又那么爽快？”
容立华尴尬地笑了笑，说：“其实这个利率也还好，挺公道的。”
说完，容立华又再把借条和笔递给容儿，说：“容儿，你快点签名吧。既然你都答应借钱给我了，怎么你不先签了名再给我签名呢？”
容儿拿过借条，却不签名，说：“不嫌我钱的脏吗？”
“哪有的话！”容夫人挤出笑容，“容儿，钱都是你自己挣回来的，光明正大的，怎么就会嫌脏呢？”
“真的吗？”容儿说，“你们知道我写什么书的吧？”
容立华和容夫人都倒吸一口气，是知道答案的——但是却说不出口。容儿面无表情地说：“当年你知道我跟男人在一起谈恋爱，而且还想做变性手术的时候，你还想吞掉本来应该是我阿妈继承的外婆的遗产呢！怎么了？现在有求于我就这么低声下气了？你作为反对者的尊严呢？”
“哎呀！”容立华心跳加速，头脑混乱，“那时候是我年轻气盛，为人处事不太成熟。”
“哦？是吗？”容儿露出了并不真诚的笑容，“那时候的你年龄已经比我现在要大了，而且按照你们那一套，不是觉得结婚生子会让人变成熟吗？我现在没结婚没孩子，年龄也比当时的你要小，怎么就不见我做你那种缺德的事情？”
“容儿！”还想维持姐弟关系的容秋玲在一旁喝住容儿。
容儿深呼吸一口气，抬起手，握住了容秋玲的手背，语气变得温和一些，说：“我愿意给你们借这一笔钱，也是因为我觉得倩倩是个有灵性的孩子，希望你们有更好的经济条件来好好照顾她，而不是看在所谓的亲戚份上。”
“好，我答应你。”容立华尴尬得满脸通红，像喝了假酒一样，用力点头，斩钉截铁地说，“我答应我会给倩倩更好的条件。”
本来还有一句想说出来的——我们也没那么熟吧？但是看在容秋玲的份上，她没说出来，而是抽开握着容秋玲手背的手，在借条上签名，把其中一张借条递给容立华，说：“保管好。”
容芷倩已经从洗手间出来，但是发现他们的聊天内容升级了，所以躲在屏风后面偷听。彼时已经过了下午两点，午市已经收市了，偌大的餐厅里只剩下这一桌人，所以容芷倩听得清他们在说什么。
说到“倩倩是个有灵性的孩子”的时候，容芷倩只觉得内心窝着一阵温暖的火。
在回程的车上，依然是颜峰当司机。容儿坐在副驾驶位，插着耳机听歌，手里拿着手机，在翻看着容芷倩的朋友圈。
朋友圈的照片基本都是经过精心处理的图片——有风景，有一些精致的蛋糕、雪糕之类的甜点，有星巴克等的饮料。还有很多加了滤镜美颜效果的，女孩子们的合照。拍毕业照那天，容芷倩发了很多合照，跟她合照的人有男有女，看起来她人缘不错。
那些少年穿着的都是培正的校服，容儿感叹道：“倩倩居然是我的校友。”
还有很多链接，配上了长度为两三行字的文案。点进去看，发现里面是很多散文和诗歌，偶尔夹杂着一些故事。容儿饶有兴致地点进那一条条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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