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姐姐几个月大时,万阿婆到我家来带她,这一住就是十几年。
万阿婆个子很矮,梳着老式的发髻,一双半解放脚,走起路来却也飞快。她嗓门很大,一嗓子能把在隔壁校园里玩耍的我和弟弟喊回家吃饭。
万阿婆有把精致的铜制水烟壶,每天都要擦得锃亮,坐在小椅子上抽上好几回。帮阿婆卷纸挴,瞅着烟从阿婆鼻孔里一串串地冒出来,随着烟壶顶头一明一灭的火花一呼一吸,曾是我们儿时莫大的乐趣。夏日的夜晚,我们躺在院里的竹床上乘凉,阿婆在一旁抽着水烟,跟我们讲那过去的事情。
阿婆娘家姓宁,生在荷花盛开的时节,大名宁荷容。她娘家是望族,父亲在她年幼时就没了,所幸爷爷奶奶非常怜惜她。小时母亲逼她缠脚,她就跑去求爷爷帮她放脚。母亲怒不敢言,缠得更紧,爷爷第二天一大早就来接她,转身就帮孙女解开包脚布。如此几年,脚终于没缠成,迎来了共和,阿婆的脚彻底解放了。
有一晚,阿婆家的大宅院进了贼。外面敲了好几通锣,告诫各房族人小心提防。阿婆的母亲查看了一番,觉得安全后,让四,五岁的阿婆在床上玩耍,自己跑出去看热闹。阿婆玩了一会儿见母亲还未归家,正要啼哭。突见墙角一个大缸的盖子顶了起来,一个一身黑衣的男子爬了出来。他递给阿婆一大把糖,悄声哄道:莫要出声,然后一闪而出。待母亲回来,见女儿嘴里含着糖,手上抓着糖,惊问缘故,然后慌得奔出去大喊大叫。忙乱了一夜,贼还是跑了。我们听得松了口气,阿婆也笑道:那糖当真好吃。
我认识的第一个星座是牛郎织女星座,万阿婆耐心地指着遥远的星空说:这颗大的星星是牛郎,旁边两颗小的是他和织女的孩子, 对面的那颗星星是织女。哎,可怜呢,一年才能见一次面。待到七月初七,阿婆会会让我们留意看天:今天没有什么鸟,全部飞去帮牛郎和织女搭鹊桥去了。在我儿时的记忆里,觉得世界上神,人,鸟,兽的共存是那么自然。
阿婆的丈夫姓万,是当时建昌府有名的律师。阿婆常自豪地谈起她的嫁妆:银制的餐具,锡制的茶壶,两个红漆马桶里塞满了金树叶,闪得她的眼睛都花了。婚后夫妻恩爱,生了四个女儿,一个儿子。日本侵华时,整个建昌府被烧了个精光,小儿子在逃亡途中不幸夭折。解放后,律师成分不好,没有工作,经常被批斗,阿婆的丈夫贫病交加而亡。女儿们无人敢娶,一个个嫁给了农村的贫农。阿婆开始也想在农村生活下去,无奈不会农活,生活上也不习惯,只得回城里帮佣。每说到此,阿婆就会停顿好一会儿,然后说:这就是命!
万阿婆为人热心,又明事理。邻居们常请她去断家务事。小时的我总跟在她身边,看她一会儿地拉着这个说,一会儿又指着那个讲,或语重心长,或嬉笑怒骂。最终总是在笑声中回家。
街坊们的娃儿有个头痛脑热,去过医院之余,还习惯来请阿婆帮孩子喊魂。喊魂要在晚上,阿婆让我牵着她去。她先是仔细端详睡在床上的孩子,环顾四周,然后拿手帕包住一个装满米的小碗,在空中比划着,神情肃穆,念念有词。过几日,那家大人就会带着活蹦乱跳的孩子来给阿婆道谢。我常问阿婆到底向谁喊魂?她从不答我。
随着哥哥姐姐去外地上大学,万阿婆不肯再在我家待了,说我家经济不宽裕,孩子们都大了,其实是不需要帮佣了。我和弟弟哭着留她。等到母亲退休后,她说决没有道理再强留在我家,这是会被人耻笑的。万阿婆先后又帮过几户人家,都做得不长,时常来我家小住。后来,母亲托人把万阿婆的户口落到我们街道,帮她申请到了低保户,每月有了固定的收入。姐姐参加工作那年,万阿婆身体已经不大好了。哥哥姐姐一人拉着万阿婆一只手,给她钱:阿婆,这是我们孝敬你的!姐姐还说:我就在你年轻时坐大船去过的武汉工作,等我接你去!万阿婆老泪纵横,连连说好。
在我读高三的那年正月,万阿婆在她乡下的女儿家去世了,她女婿到我家请母亲去主持葬礼。母亲常感慨:万阿婆能多活几年就好了,低保户的钱加了不少,你们都工作了,带她各地住住,她该多高兴啊!
前几年我们兄妹几个回家相聚,一起去给万阿婆上坟。万阿婆葬在石溪港朝南的一个山头上,面临清粼粼的小河。当我伏在坟前时,虔诚地祷告:阿婆啊,重新投胎时,一定要好命!愿上苍把你没享受到的幸福加倍还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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