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孔颜乐处”是理学的精髓所在,也是与理学同为儒学支派而与理学对峙数百年的心学的精髓所在,更根本地说,“孔颜乐处”是孔门儒学的精髓。孔子最显著的生活态度是:乐。《论语》中记孔子之乐的地方很多,开篇的第一章孔子刚出场即连说两回“不亦乐乎”,最常被提到的大概要数《论语·述而》中所记——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中记颜回之乐的是孔子称赞他:“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也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论语·雍也》)
颜回为什么能不改其乐?程颐的学生向他请教这个问题时,他提示学生:知道颜回乐什么,就知道他为什么能不改其乐。学生回答说“乐道”,程颐说:“使颜子以道为可乐而乐乎,则非颜子矣。(假使颜回把道当作可以乐的事所以感到快乐,这就不是颜回了。)”(《二程遗书·圣贤篇》)通常认为“乐道”已经可称较高的境界了,为何程颐认为“乐道”尚不足以形容颜回之乐?
一般观念认为:所要求的得到满足即是乐(或说乐是欲求得遂),得不到满足时即苦或说不乐。这是有条件的乐、相对的乐。可是,这些条件往往得不到满足,于是苦便多于乐。孔颜之所以能乐常人所难乐,是因为孔颜之乐没有这样的“依待”,不依赖于事情的做成、需求的满足。孔颜之乐如何能够无所依待?
孔子说:“仁者不忧”。也即,仁者自然和乐。又说“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颜回长期在困窘之下能不改其乐,正因为“其心三月不违仁”。何为“仁”?知道何为“仁”也就知道为何“仁者不忧”。
一般都在“仁义道德”的语义下理解“仁”的意思。孔子提出的“仁”的意涵或许更原本地保留在“麻木不仁”的“仁”字里。麻木即不仁,仁即不麻木。梁漱溟先生(现代新儒学的开启者)称“仁”为“锐敏的直觉”“从本心里面流露出来的直觉”。孔子一向不轻易称许人为“仁”,仿佛“仁”是遥不可及、高不可攀的。可他却说 “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仁很远吗?我想要仁,仁就到来了)” ,又像是“仁”极其容易。梁先生对“仁”的解释让我们更能理解个中缘由。梁先生所谓“本心”是不跟念跑的心。
《五灯会元》里记载的这件禅门公案可借来助我们领会“心不跟念跑”:
源律师问大珠慧海禅师:您修行时是怎么用功的?大珠慧海禅师说:我用功就是饿了吃饭,困了就睡觉。源律师问:人都是饿了吃饭,困了就睡觉,这和您的用功是否相同?大珠慧海禅师回答“不同”,并说别人吃饭、睡觉时想这想那、想来想去,这就不同。
“饥来吃饭,困来即眠”即是心不跟念跑,纯任本心(也即“不违仁”)。纯任本心则本心感触到什么便是什么,不在这之外加一点意思(也即《论语》中说的:“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心不跟念跑的时候心最为锐敏,最容易感触于内在、外在的一切。因为锐敏,所以先前的感触过而不留,时时是新感触,心头时时不失趣味,生活流畅而不滞塞。“如小孩比大人哭的时候多,他实在比大人乐的时候多,他哭的时候,有时直是他畅快的时候。因之,他的心无所蕴蓄,一味流畅下去。仁者如小孩一样,他的生活时常在生命之理上,是以时时流畅,他并不是没有悲哀,没有忧惧,但是由那种悲哀、忧惧所生的忧伤烦闷他却没有。因为照生命之理而生活,只是有感触便起一个意思,并未于此外加一点意思。”(《梁漱溟先生讲孔孟》)
人的念头动不动到处去,心也逐念而去。把心收回来,放在心的地方,人才能自在地、智慧地生活。孟子说:“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学问之道没别的,就是把迷失的心找回来)。”心找回来后,就把心照管着(存)、养护着(养),即是存心养性。心收回来,不跟念跑,即是安住当下,或言安顿了自己这颗心。要安顿自心,有不容易的地方。 凡尘俗世,贤贤愚愚,是是非非。人自从生命形成,会受外界因素影响以来,无可避免地对外界的负面因素有所习染,形成各种各样的习气,犹如一层层灰尘蒙蔽在本心之上。人要认识自我,觉察自心,即对自己的心时时有清明的觉照,往往要经历一个艰辛过程,更何况在此基础上不懈地修行。
颜回在生活上纯任本心,做到“其心三月不违仁”,这是他之所以“不改其乐”的缘由。乐是他本身生命的和谐,生机的畅达活泼,不须有任何凭借。“以道为可乐”毕竟还是有凭借,所以程颐说:“使颜子以道为可乐而乐乎,则非颜子矣。”
孔颜之乐是仁者不忧,是纯任本心。《大学》说的“诚其意”,庄子说的“至人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金刚经》说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心经》说的“心无挂碍”“远离颠倒梦想”,都即是说“纯任本心”。可谓至道归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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