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般的寒假结束后,我几乎不能置信自己又坐在了教室里。
面对着厚厚的书本,我的脑海里只有披头散发的母亲,声嘶力竭的母亲,表情狂乱的母亲……
而翠翠,她没有再回到学校来。
后来知道,学校在春节之前的考试成绩出来之后,已经逐一通知成绩差的学生,告诉他们春节过后不必回来上学了,反正以他们的成绩也不会考上大学,不如早点回家,早点寻求工作机会。学校保证,即使不参加毕业考试也会给他们高中毕业证书。
翠翠他们的命运就这样被学校简单决定了。
学校的举动看似温情脉脉,其实是变相强制退学。校方这样做,无非是为了减轻学校的压力,无非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
高三一开学的时候,几乎每个班级都会涌进来二三十个复读生。班级人数一度达到八十几个。我记得我们的座位都是一个接一个地紧挨着。好不容易在两边各挤出一个窄窄的通道。天冷的时候,门窗不开,教室里挤满沉重的浊气。
学校一方面收取复读生每人三百块钱复读费,一方面用一张毕业证书买断了差生的前途,重新在一个小小的班级里达到了人数的平衡。
多么优化合理的最佳配置啊。三全其美。
可是,学校这样擅自决定合法吗?没有人会提出质疑。
凭什么预先剥夺差生参加高考的权利呢?那是一种人生的体验。并且谁敢肯定校方没有粗暴地埋没了一个有可能超常发挥的学生呢?这绝不是强词夺理。
高考是一场造就奇迹的考试,心理素质在其中起着非常微妙而关键的作用。有学生平时考试每次前三名,可就是高考回回发挥不正常。也有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学生,会突然考出跌破大家眼镜的成绩。
单凭一次考试决定一个人的一生是否合理,这是很值得商榷的命题,直接牵涉到我们的教育理念,教育目的和教育品质。
撇开高考制度的合理性不说,只说命运的奇迹,这里的确存在咸鱼翻身的机会,何况那时离高考还有半年的时间。谁都知道命运中充满了悬念。
而翠翠他们的命运却被学校擅自盖棺定论了。
被推出教室不能参加高考的孩子没有机会没有能力为自己的权利争辩。
留在教室继续埋头学习争跳龙门的孩子没有胸怀没有心思为他人不公正的待遇叫喊冤屈,或许还有人要暗暗高兴,那些捣乱的孩子终于不再捣乱他们了。
友谊?我想那些被赶回家的孩子与留下来的孩子之间一定有过或深或浅的友谊。只是友谊与自身利益相比太微不足道了。我们被教化驯服得冷漠而狭隘。
这多像一个社会的缩影。
一部分人的权利被剥夺发不出声音,一部分人明哲保身无动于衷,一部分人削尖脑袋挤入高层,一部分人高高在上覆手为雨翻手为云。
公平公正?多天真的孩子气啊!
我在翠翠离开学校后开始思念她。
翠翠是曾经想让我走进她的世界的。而我终是没有勇气走进去,我害怕看到出乎意料的东西,像桔子那样。所以翠翠从不知道我真的喜欢小戈。
而我知道翠翠对我偶然相遇的二表哥一见钟情。那是另一个悠长的故事了。
率真的翠翠追了二表哥很久,翠翠要到了二表哥的初次,然后绝然放手。
你表哥太穷了。我不能一辈子过这种看不到头的日子。那是一次我在上学路上遇到翠翠时她嚼着口香糖告诉我的。已经涉入人世的翠翠的理由只有这一个。仿佛很像个理由。
第一次给喜欢的人。一辈子给有钱的人。翠翠的观点从来都毫不遮掩,世故却率真坦诚。
毫不留恋离去的翠翠走了一条她向往的路,似乎通向她梦想过的一切。后来,听说在美容院做事的翠翠被收进局子里。再后来,翠翠这个人仿佛消失了,不再能探听到任何关于她的消息。
我始终记得翠翠的那句话,削尖脑袋也要做官。而我,终是不舍得自己的脑袋。
我一直想对翠翠说,翠翠,那个身外的世界,物质的世界,真的不值得我们用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去俯身屈就。
我一直都没有机会对翠翠说。
那个记忆中眉清目秀的翠翠。那个痛恨自己母亲的翠翠。那个率真爽利的翠翠。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小戈以非常勉强的成绩留了下来。
我不知道是不是一部分熟悉同学的离开让离别的氛围慢慢浓郁起来,小戈看向我的目光不再冷漠。
偶尔我还是会迟到,不过不再被罚站了。高三的时间分秒必争,十分钟是太奢侈的反省时间了。我也是在那个时候知道小戈可能真的像翠翠说的那样有意陪我罚站。
每次我迟到的时候,都会在楼梯拐角的地方看到无所事事站在那里的小戈,深蓝色的羽绒服,纯白色的长围巾。
我只要看到他在那里,奔走的脚步就不再急切,那些飘着雪花的时刻便不再寒冷。诺大的校园里仿佛只有我和小戈。远远的。近近的。
就像每一个夜晚放晚自习的时候走在我身边的小戈那样,近近的,远远的。
小戈看到我,并不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走近,然后慢慢转过身,走在我的前面,我们一前一后走进教室。
有时候回想起来这些都不像是真的。那个沉默的小戈,忧郁的小戈,我偷偷喜欢着的小戈,其实一直也喜欢着我。而我那时并不确信。
那时的我是一只忧伤的丑小鸭,含着深深扎入胸口的秘密的伤痛。
一个被沉重的锁链锁着的不快乐的灵魂会是美丽的吗?我不觉得。
我不觉得小戈会懂得我,更不觉得他会真的喜欢一个神情冷漠寡言飘忽的我。
我还记得,那时候我常常会在课间大家都低头学习的时候,一个人跑到教室外面楼头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小小的拐角,没有任何遮挡,只可以容纳一个人。
我喜欢站在那里,吹着风,吹各种各样的风,寒冷的,刺骨的,呼啸的,细腻的,僵硬的,柔软的。耳畔回响着那首歌:我是风……风……匆匆与你相逢……
我想,对尘世而言,我就是一阵轻飘飘的风吧。我会吹向哪里去?
有时候我又希望自己会被一阵风吹走。那样我将不必面对高考,不必面对自己的家人,不必面对我自己,也不必在回转身时面对身后的小戈,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站在我的身后。
那个一直陪在我身边四年的小戈,陪伴了我整个少年时光的小戈,我已经失去了的小戈。
我只能低下眼帘一脸漠然地从小戈身边擦肩而过。我记得小戈身上那淡淡的烟草味道,那种让我恍惚迷乱的味道。
对于小戈的回忆,好像除去他温暖的笑脸,就是无数个我低下头来从他眼前擦肩而过的瞬间。
擦肩而过。多么让人惆怅的擦肩而过呵!
上高三后,我的成绩在复读生的挤压下并不出色,我还是维持在应届生十名左右,不过加上复读生就要三十名左右了,在高考提档线的边沿上。我的数学成绩尤其拖后腿。
高三下半年,我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做数学题,发疯似的做。我把以前试卷上不会做做错的题目,一遍两遍三遍地做。
如果数学成绩可以像我的前座女孩那么好就好了,那时我一直这么想。要是我有那个女孩的数学成绩我就可以每次考第一名了。
我从不知道做数学题会有那么多乐趣。一道道我曾经无从下手的难题被我解开带给我无穷的乐趣,胜者的快感。那几个月我等于把整个高中三年的数学自学了一遍,仿佛一夜之间开了窍,几乎没有什么题目可以难倒我了。
到高考的时候,我的数学是六门考试科目里的最高分,竟然比那个前座女孩还要高出一分。这是从前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原来我也可以。原来我可以做到。
我记得我看到高考数学成绩时内心的百感交集。这个100分的数学成绩让我觉得它来得那么迟。
我还是以几分之差落榜了。
发榜那天,知道自己落榜后我并没有多么难过。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高中三年我在学习上付出多少心思只有我自己知道。对旁听生身份的自卑,对小戈无法解脱的暗恋,对母亲和父亲无休止的冷战,尤其母亲闹了那么一场之后,我其实心里早已万念俱灰。
无论能不能考上大学,高考对我来说都是一种解脱。考不上倒像是一种更好的出路。我可以早早参加工作,早早离开家庭。我不想再有任何依赖父母的地方了。我不想再亏欠父母任何东西了,金钱,或者情感。
母亲生病时对我说过做过的种种是挥之不去的伤痛,那种深深的伤痛会让我一瞬间情绪崩溃。
即使我可以原谅,但我无法遗忘。有一个我仿佛一直在风暴来临的那一天,在母亲疯狂的表情和话语里身不由己地旋转。
我想摆脱自己的家庭,我想摆脱自己的母亲。
这不孝的想法,却是我最真实的想法。
父亲母亲和几乎所有的亲戚朋友都劝说我回去补习,除去哥哥。我的老班主任还托人四处打听到我家,告诉我一定要回去复读,不然太可惜了。
有什么好可惜的,我本来就是一个连高中都不曾考上的笨学生。当我懂事以后,我对未来从来都没有多么宏伟的规划。
我想也只有哥哥会明白我为什么一意孤行地选择放弃复读吧。
闪亮的前途是镜花水月,空中楼阁,遥远而渺茫。从家庭里走出去就是我那时最大最迫切的梦想。
为了这个梦想,我可以不计代价,任何代价,哪怕是一生的代价。
我把所有高中的书本习题考卷收拾起来,满满一大口袋,全部卖给收废品的人。
我要自己没有一丝一毫关于读书时代的记忆。
没有记忆的人就不会有留恋。我要自己头也不回地向前走,不再被任何人任何事拦住。
从现在开始。
我记得那些时候母亲都是垂着手立在一旁看着我做这做那,每次欲言又止的样子。我没有理会母亲,面无表情地沉默地做自己要做的事情。
我也会疼。我也会累。我也会精疲力尽。
母亲会懂得吗?
我开始找工作了。
这一次,所有的事情都是我自己来做。自己去参加招工,自己去联系单位,自己去面对所有将要面对的。
很快,我被一家新成立的合资企业录用。那年月合资企业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增加了很多就业机会。
不过在我写这篇回忆故事的时候,它们已经多半支离破碎地沉入历史的深海了,像所有过去式的事物一样。
时间就是这么残酷。
那家公司因为是在筹备当中,所以我多出了三个月的空闲时间。
可是我不能闲下来。我需要有事情做。我需要把自己空虚的心填满。不去想将来,不去想小戈,不去想过去三年我所经受的苦痛毫无痕迹地结束。
我跟朋友去了一家糕点厂做临时工。那时候快到中秋节了,糕点厂加班加点地做月饼。
第一天去糕点厂的时候,我玩命地干活。那些正式女工也格外欺负临时工,尤其是像我这样高考落榜的临时工。她们不会因为我是个孩子,刚刚受到高考落榜打击而同情我,她们只会一副主人翁的态度颐指气使地分派我做这做那。
你跟我们一样,甚至还不如我们,只是个临时工而已。那些女工的目光里都是这样冷漠的言语。
可是,她们也会充满崇拜和热爱地看着一个人。
我记得同去的有一个刚考上大学的男孩子,那些女工巴巴地护着他,捧着他,大学生长大学生短地叫他,不让他干一点重活,仿佛他是金枝玉叶。年纪长的恨不能自己有女儿可以嫁给他。
想来世人都是这么世故的。这不能不让人悲哀。
一个光明的前途不仅可以给自己带来耀眼的人生,也会收获无数艳羡追捧的目光。
几乎所有的人都是崇拜知识敬仰知识分子的,崇拜到谄媚。可是我们的知识分子给他们的崇拜者又带来了什么呢?他们堂而皇之地享受着尊敬的目光,恭让的礼遇,却只是躲在自己的荣耀里虚荣着,沾沾自喜着,自我保全着。
为民请命?我们所被教授的知识里没有这个。
我自问从不另眼看人。不过那些女工非常明显的待人态度让我受到极大的刺激。我看在眼里,气在心上,唯有不停地干活解气。
后来算了一下,我自己一个人那一天搬运的东西有几吨重。
整整十个小时。下班的时候,我连自行车都推不动了,更不要说跨上去骑。过度的疲劳泛上来,浑身散了架,没有一处不疼痛。
我记得那一路我一边推着自行车一边拖着自己的身体一边痛痛快快地哭。
我问自己,以后的一生,漫长的几十年里,我都要在生存的最底层、在这种类似的环境里工作,跟类似的这些人打交道,做跟她们类似的人,做我不喜欢的这种人吗?
我不要。
远在边远省份的叔父得知我的高考分数后,十分诧异,这么高的分数怎么会不能上大学呢?
我也是那时才知道,虽然是全国统一高考统一试题,原来各个省份的录取分数线却差距天壤。
如果说边远省份教育资源稀缺分数线降低可以理解,那么全国之都北京市的分数线也那么奇低就是不可思议也不可理喻的了。我是后来知道,我第一年高考的分数若在北京简直就可以上北京大学了。
这不能不让人感觉悲哀。
我记得我知道了录取分数线的秘密时,想起了我那些以微小之差落榜的同学。那些每天早上5点半起床一直学习到晚上11点半的孩子。他们知道吗?有这样不公平的事。
他们那么刻苦努力地为将来付出,为改造自己贫寒的命运付出,可是,谁的手,就那样轻轻一挥,所有的梦,所有的辛苦,瞬间灰飞烟灭。他们的命运,重新回归黄土。
原来人是生而不平等的。
有的人一出生就是穷山恶水,寒窑木瓦;有的人一出生就是挂金带银,锦衣玉食。有的人一出生就注定即使他是天才也没有书可读,有的人一出生就注定他就是块烂泥也会在金碧辉煌的墙头上糊着。
是谁一直在鼓吹人生而平等呢?我们在怎样被拙劣地愚弄?
可是一些人依然在被愚弄,一些侥幸脱离被愚弄命运的人转身前赴后继地进入愚弄者的大军。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快乐蒙昧地治于人。这就是清醒而又混沌的现实吧。
而我依然想在这样的现实里冲出一条路径。
那些没有闲下来的日子并不足够繁忙。我在杂乱无章的现实里拼命梳理着自己的思想。
复读,还是不复读?
复读,还是不复读?
那时好像对我来说这世上没有比这个更难的题目了。
复读意味着我还要屈从于母亲的管束,还要忍受种种精神上的折磨,承受学习的压力,以及可能再次落榜更加沉重的打击。
不复读却意味着我将屈从于命运,我的一生就将是浑浑噩噩的了。我将一辈子背负着旁听生,差学生的标签,一辈子钻不出一个自卑的壳子,一辈子,我将远离一种荣耀,彻底清洗底牌的荣耀,甚至父亲母亲都要跟我一同背负这种屈辱。
我几乎是动摇的了。只是每次母亲试图劝说我回去补习,甚至她会伸手过来摸我的头骨,然后一脸鄙夷地说,难怪你这么不听话,原来是长着反骨。
每当这个时候,我好不容易聚拢的回去复读的决心就又摧枯拉朽地散开了。
漆黑的夜晚悬崖边上多么痛苦的徘徊呵!
我懂得那种撕扯。
直到我后来在一家装潢公司做临时工的时候,那家老板那个沉稳的中年男子对我说,你这个小姑娘很与众不同。不要跟自己过不去,一辈子长着呢,再给自己一次机会,回去复读去。即使再考不上怕什么,至少自己以后想起来不会后悔。
再给自己一次机会。一直都心思恍惚没有着落的我牢牢地抓住了他的这一句话。
这一句话,是我生命中一根非常关键的稻草,它把我从烟波浩渺的彷徨中轻轻地拎了起来。
我一直非常感谢那个醍醐灌顶叫醒我的男子,不过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听说他们全家移民美国了。
那年10月底,在我本应去应聘的公司上班的那一天,我一个人回到了熟悉的校园。
接待我的副校长给我从头到脚泼了一盆冷水。你的分数不会再有多大的进步空间了,何况你比别人晚回来三个月。去工作吧,找个合资企业也不容易。他指着我的高考成绩单说。
仿佛他的话没有错,听起来却句句刺心。
为什么同一件事,人和人的看法会有这么大差别?他是老师啊!竟然如此拒绝一个求学的学生。
我几乎是哀求他,让我回来吧,就当我回来玩儿一年。
我是想回来玩一年的。我想回到这所带给我耻辱和痛苦的学校重新过一次高中生活,不论结局如何。过去的三年,我从没有真正地享受过高中生活的快乐。
我只是没有想到,当我想回来的时候我竟然回不来了。
那个冷面的副校长甩给我一句话,现在教室都太满了,估计没有座位了。
他看我不信的样子,就说不信你自己去找高三的班主任,看他们愿不愿意收你。
我的确是最后一个回来复读的学生。可是真的连复读都没有机会了吗?
在我沮丧万分几乎认为一切都是天意的时候,我遇到了高三时的政治老师。他恰巧是那年高三的班主任。我跟他说想回来复读,他愿不愿意收我。
那位天使一样的政治老师样貌敦厚,他冲我点头,这是好事情。没问题。回来吧。
现在回来晚不晚啊?我问。我已经被副校长打击得信心全无了。
不晚。我记得班主任说这话的样子,朴实而坚定。
我简直要喜极而泣。
就那样我用自己在过去三个月挣到的三百元钱交了复读费。或许我当初那么拼命地出去找临时工作赚钱潜意识里就是为了这一天的稍稍心安吧。
非常感谢那位班主任。他免去了我一百多元的书本试题费。他说有学生退学了,你正好用着吧。其实班主任完全可以跟我要这笔钱装入自己的口袋。
我不知道我用了谁的书本,就像很多时候我们不知道生命承受过谁的恩惠。
我很感激。我不用向母亲格外张口要钱了。这对我很重要。
记得那天办完所有入学手续后,我站在教学楼下面无论如何都迈不动向前的脚步。
我回来了。我又回来了。我说过不再回来的。几个月之后,我又将以怎样的心情从这里走出去呢?
前途,前途依旧是那么飘摇而渺茫。
我就那么站在楼下兀自痛哭,兀自任深秋的风冰冷地吹拂过我颤抖的双肩像吹拂一枚辗转飘零的叶子。
而我没有选择。
擦干眼泪,我是那么凛然无畏地向着教室走去。以至于在走进教室的时候,所有低头学习的学生纷纷抬起头来,一个男生带头鼓起了掌,然后所有的同学都鼓起了掌,从未有过的热烈。
后来有男生告诉我,他说,你知道吗?你那天走进教室的样子帅呆了。班上从来没有那么欢迎过一个复读生。
我想他不知道那种帅,不过是一种决定了赴死的慷慨。
我回到学校后不到一个星期就是期中考试。有天上晚自习的时候,有人在教室门口问,谁是你们班才来的复读生?
是我。我站起来。谁会找我呢?我不认识他,他大概找错人了。
那个男生回头跟门外的什么人小声嘀咕,然后回头问我,你有没有收到一张纸板?
什么纸板?当然没有收到。我悻悻地坐下,果然是找错人了。
结果第二天考试之前,班主任叫住我,给我一张用来垫在试卷下面写字的纸板,上面写着一个陌生的名字。班主任说是我高二的弟弟请他转送给我的。你还有弟弟吗?班主任狐疑地看着我。
当然没有。我没有回答班主任,只是问他,你确定吗?他是要你给我的。
班主任笑,当然确定,他指名道姓让我给你。
谁会关心我呢?谁会送给我东西,还这么婉转?
那一刻我的脑海里闪过小戈的影子。会是小戈吗?但怎么可能是小戈?他甚至都不知道我回来复读了吧。
可是那张纸板却明明白白告诉我,有人在看着我,有人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看着我。我想他的目光一定是善意而温暖的,像小戈曾经的目光。
被人在意的感觉是那么好。这对一个缺乏真诚关爱的孤独的小孩是多么重要。无论那个人是谁。
几天之后,小戈出现在我的班级门口。
那时我在教室里温书,听到外面有男生嘻嘻哈哈的声音。那么多吵闹杂乱的人声,我竟然能立即分辨出小戈的声音。
是小戈!我猛地抬头张望,正遇到小戈从教室外看向我的目光。
陈戈!我几乎要大喊着他的名字跑出去了。
我竟然又看到小戈了!竟然在学校里又看到小戈了,而他就在我的几步之外!
我不能形容那一刻的欣喜。我的心情雀跃着像嫩绿的枝头欢快蹦跳的鸟儿。
春暖花开,就是那样吧。我在深秋沉郁的暮色里看到了蓓蕾竞相爆开的景象,清甜的花香在我的身边缱绻浮动。
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小戈。我怕是一个梦。
我曾经在几个月前高考结束的时候下定过决心,一出考场就告诉每场考试都在我的考场外面等着的小戈。我想告诉他,我一直喜欢他。我想对他说,我们现在不是学生了,我们可以不再折磨彼此了吗?我想看他对着我笑笑的样子,像我初见他那样。
而最后一场考试结束后我出来,却再也找不到小戈了。小戈戛然消失。他不肯给我表白的机会。我记得那一天失望地寻遍校园里每一个角落的我有多么失魂落魄。
我是多么想念小戈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有多么用力地压抑着心头的渴望也只有我自己知道。
当我再次回到校园的时候,我是多么惆怅我的身边不再有小戈的陪伴。再也不会有人在我迟到的时候等候在楼梯的拐角了。再也不会有人在放晚自习的时候默默地陪我走一段校园的路了。再也不会有人用一种欲言又止的目光看着我了。
可是这个校园里到处都是小戈的影子,小戈的记忆,我永远都无法抹去。
我多么希望今生能有一次,哪怕只有一次,我可以跟小戈手牵着手傻笑着走在校园里,有着初相见的羞涩和默契,就那样走着,仿佛走在所有黯然伤逝的年少时光里。
那天小戈是来找班上他的一个好朋友。小戈什么都没有对我说。甚至他看着我的目光像看一个陌生人,即使他的目光里都是温暖的笑意。
不过小戈的出现,还是让我把那张纸板跟小戈联系起来。
只能是小戈送的。我自作多情地想。我不知道,那时候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小戈,还会有谁在乎我。
多年之后,我问小戈,小戈终于承认,是他送的纸板。
你怎么会猜到啊?小戈羞涩又好奇地笑着问,有种秘密被戳破的尴尬。小戈一定想不到他惊动那么多人婉转送来的一份心意竟然被我轻易识破了。
怎么猜到的?心有灵犀吧。
我在小戈点头承认的那一刻相信,或许真的是心有灵犀吧。而我们,始终缺少了那一点通。
小戈不知道,年少的时候,他深藏的心思费了我多少无端又无谓的猜测。
我想那时的我太渴望别人关注的目光了。
那张辗转送给我的纸板送给我的是沉重的阴霾里一道无可阻挡的明丽阳光。即使那次考试因为荒疏课本太久我的成绩并不好,却一点都不影响我愉快的心情。
我在一束阳光里偷偷欢喜,并试图回赠它灿烂。
给点阳光就灿烂。确实如此。时隔多年,我仿佛依旧能看到一个饥饿的小孩大口大口地吞咽着阳光。那个饥饿的,需要很多很多爱的小孩,在贪婪地咀嚼着第一口爱,不舍得吞下。
想来不可思议,但是我晦暗的生命的确是被一张不知谁送的纸板照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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