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是那个小镇少年——读李静睿《小城:十二种人生》

人人都是那个小镇少年——读李静睿《小城:十二种人生》

隔壁桌的几个女人，叽叽喳喳让这家餐厅更加的吵嚷，这大概是三八节应该有的节奏。穿着富态的那一位，拿着手机忍不住地自顾自笑出了声，“男人挣钱，打一首歌名”，说完她又笑了起来。姐妹们无一应答，大概没人真的想知道答案。“女人花”，说完她又呵呵呵地笑出声来，其他几位没有笑，我也觉得一点都不好笑。

天气不好，我想起周杰伦的那句天青色等烟雨，写得确实传神。飞机掠过海岸线，很快就消失在了我的视线。如果有太阳的话，我肯定愿意移步到这家茶餐厅外的露天阳台，看一看海会更加小资。可惜，天阴也冷，大家只愿意窝在餐厅里忍受熙熙攘攘。无论到哪里，都是人多，人人似乎都志得意满。

这个地方，很适合电视剧或者电影取景，也适合拍摄宣传片。我也想象，一个漂亮的白领或者职业作家坐在我的位置，打开笔记本电脑工作，或者专心的写作。她完全可以不管不顾嘈杂的人群，事实上她根本不在意。我自己也一样，根本感觉不到吵嚷，相反有更多地安全感，我可以完全沉静在阅读之中。

我正在读一本书，李静睿《小城:十二种人生》，这是一本我喜欢的书，只因为我能够读到我自己，读到我的童年、少年，也读到我的人生观和世界观。我也觉得静睿有些刻薄或者冷漠，但也只是一瞬间，然后我感受到的是她的冷静与细致，也许有人会觉得是冷漠。当然，我始终相信生活远远没有人们自以为是的那么值得自满或者是幸福，严肃和平淡才是本色。不管你你信不信，反正我信。

我已经离开了那个小镇，那个我出生和成长的小镇，我自从有意识之后就觉得想要离开的小镇。现在我也经常在朋友圈或者微信群里关注它，关注那些扎海椒、腊肉、豆腐干、海带丝，我的女同学已经当了村支书，穿过小镇的河，边上照例是漂浮着塑料袋和死老鼠。但我知道我回不去了，也不想回去。类似这样的经验，我和李静睿是一样的，可能因为我们都是四川人，也不对，1997年开始我是重庆人。

我知道我做不了那样一个幻想中的自己了，可能上不去下不来，悬在半空。我不能真的在阳光明媚的一天，来到这个茶餐厅打开一本小说，或者打开笔记本电脑，更没有可能邂逅一个美女。那都是我的想象，永远都是想象。不过我倒是觉得不错，我最起码可以去很多地方，装模作样地在风景秀丽的地方吃高档餐，偶尔可以发发朋友圈，假装我过得很好。仿佛那一切悲伤与不堪，根本不曾存在过。

人人都是那个小镇少年——读李静睿《小城:十二种人生》

我始终是班级里年龄最小的男生，体力与狠劲都不占优势，经常是被欺负，很多时候主动告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是不能豁出去，总是那么胆小怕事，大概还是因为穷。当然，别人也没有比我们家富裕多少。只不过，那个男生的父亲长年在外打工，他有零花钱可以买包子吃；我喜欢的那个女生，她长得漂亮学习又好，她父亲是镇上水管站的干部，我连看她一眼的自信都没有；有个女生看不起我，她父亲在镇上据说是混社会的，她妈妈长得漂亮化妆艳丽，很多蜚短流长的恶意议论围绕她。1991年到2000年，20世纪最后一个年代，那个小镇里，我的自尊心极度卑微，只能在心里不断幻想未来。

幻想的未来是什么样子的，其实心里并不清楚。我好像也没有资格去幻想，学习又不好，以后能有个什么出息。大概我也能出去打工挣两个钱，到春节钱回到老家，也去镇上的理发店洗个头，吹个偏分发型再打点摩丝，抽着小烟一摇三晃装出一副痞子样走在小镇的街道，仿佛自己是多么地不一样，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可能也是这样的，上一个师范专科，然后回到镇上的中学教历史或者政治，还能当个班主任，亲朋的孩子在我的班级里，赶场的时候学生家长会给我送点绿豆或者是刚摘下来的四季豆和嫰南瓜，低声下气地说“方老师你把我娃儿管严点嘛。”

还有其他可能吗，我也不晓得。总之那个时候，我是想过，以后一定要改变，要争口气让那些曾经看不起我的人大跌眼镜，要有一天趾高气扬地回归。看来，我确实很受伤，可以说我的青少年时期心态很不健康。我很渴望离开那个小镇，公共厕所的粪坑在下暴雨的时候粪水四溢，污水能顺着裂开的缝隙渗进我的皮鞋；班主任的老婆一直在广东，有人说她在给别人当情人甚至更难听，他看不起我料定我以后不会有出息，他一边磨菜刀准备切肉，一边盯着我扎马步是否规范；经常有打架斗殴的事件发生，学校高三年级的男生已经开始混帮会，很有古惑仔的架势，甚至车拉上去帮忙跨乡镇打群架。而我，只能在那个角落偷偷地幻想，也有热血无处安放。

改革开放的巨变带到乡镇一年一个模样。我也在镇上的电影院里看过杂技表演、魔术表演，蛇身人头的记忆很深刻，我始终没明白是怎么弄出来的，但肯定是假的。学校操场来的大篷车表演，两块钱一张票我也进去过，忘了是哪来的钱，里面有老虎、猴子表演；有穿三点式的性感女郎，那个时候我看得也是口干舌燥，后来才知道她们其实也是乡村姑娘，可能来自东北也可能是山西。

很快就到了十多年以后，我拖着行李箱往来于全国各地机场，住的也是高档酒店，在审讯谈话的时候老是说“我们只与两种人打交道，一是领导二是老板，都是有层次的人，你并不比谁特殊，希望你好好配合”，这样的话术已经被我烂熟于心。事实上也正是这样，近距离接触了很多千万上亿的老板还有他们的情人们，也接触了很多领导和他的朋友们，算是看到了很多背后的故事，才明白原来我真的那样幻想和渴望的，真的只是一场假象和虚妄。你白天看到的一个衣着光鲜香气扑鼻的美女，可能夜晚她真的很放得下自己的尊严毫无耻辱感；你看着一个出入高档会呼风唤雨的企业家，可能他是一个瘾君子，出生贫困山区有一个不堪童年，下一步他可能就是身陷囹圄的集资诈骗罪犯。

我确实不愿意回到那个小镇，虽然我无限渴望，但是我却无法回归。就像我始终无法想象，两个说方言的人调情或者说亲热是什么一种感觉，我无法想象在我身上发生，有一种违和感。我已经习惯了普通话，即使是见了老乡也改不过来。我喜欢的是，我是一个普通人，独立于过往、独立于未来，做一个谁都陌生的陌生人。

我想告诉自己，你根本没必要认为自己多么不堪，甚至还会感到自卑，多傻呀。当然，你也没必要幻想，好像真有另一种人人都羡慕的生活，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人人都是那个小镇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