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入人间

作者: 嫌疑人X的反思 | 来源:发表于2019-02-05 10:37 被阅读24次

    对于佛陀来说,指掌中便有无数的世界。但对凡人而言,世界的大小只能靠脚步度量。这几天在周围的搜索,让忘尘对自己的脚程有了大概了解,一天在方圆三十里内往返是他的极限,所以他的世界只是个半径三十里的圆。

    今日冬至,忘尘终于确定在乡间肆掠的魏军退出了自己的世界。

    破开晨雾,带着满身露水悄悄摸进一座兵祸留下的废墟,忘尘准备捡点能用的东西。这片废墟已经没有半分曾经村落的影子。四周连高过地面一尺的东西都没有,灰烬在雾气中飘荡,如雪如絮,覆盖在焦黑的木石或尸体上。

    在这里不可能找到粮食。忘尘很清楚魏军那些饥饿的武卒不会给他留下任何能果腹的东西。所以一小袋盐、两只完整的粗瓷碗、半条毯子,就是不错的收获。他用破毯子将其他东西小心包好,抱在怀里准备出村。

    一个浑身泥土,如同刚从坟里爬出来的人,跌跌撞撞从村外走了过来。那人仿佛看不见忘尘,踉跄着从他身边走过,站在片废墟前张大嘴,对着一堆焦黑的木炭做呼唤状。那废墟离忘尘不远,他很清楚的看见那人嘴里的水泡和黑灰,嗓子估计也被烟熏坏了。那人无声的呼唤了盏茶功夫,废墟里没发出丝毫回应。

    看着他满是黄土的脸上,两条被泪水冲出的痕迹,忘尘想去劝慰几句。还没抬脚,那人便冲进废墟里,两手在漆黑的断木残瓦中疯狂的掏挖。忘尘向他走出一步就停下了。因为他看见那人眼底浓到几欲流出眼眶的血红,如果自己走近,那人就会像狼一样扑上来,把自己撕成碎片。于是忘尘决定在一旁静静看着。

    浓雾渐渐散了,却有更多灰烬被冬日的寒风吹地飞扬起来。那人的十指已经在那堆废墟上磨得烂糟糟的,双手满是鲜血。

    终于,他停下了。他前面有一具焦黑蜷缩的尸体,躺在口破碎的大缸里。

    当那人抱起焦尸,笑容难看地晕过去后,忘尘今天的收获清单上加了一个人。

    半山的石洞里,忘尘坐在洞口背靠篝火看着废墟的方向。一个月前,那里会有稀疏的灯光在夜色中闪烁,偶尔还能听见零碎的人声犬吠。如今只有狼嚎传来,一声赛一声的凄惶。

    天上三千载,琼宇独孤寒。

    我道人间好,草木情奕欢。

    人间有情,可是这情太过脆弱。三年前自己在那座冰冷的皇宫里,想着那个女孩。就因为心中多了一抹倩影,整个皇宫居然就能添出些许暖意。那个高高在上的皇位,对自己来说从来都只是太子这个身份的责任,不是王子婴这个人的梦想。身为太子就该心怀祖宗社稷,不该妄谈梦想。从太傅口中听到这句话时,手心的痛根本不及心里的痛万一。

    这种痛是那女孩治好的。因为遇见她,自己才明白皇位的重要性。只有登上那个位子,他才能控制自己的命运,才能给她自己承诺的一切。可自己错了。她的父亲带兵冲进太极宫;父皇的人头滚下御阶;所有与‘王子’这个姓氏有关的人,用鲜血染红了皇城。她从来没信过自己能兑现承诺,她只想自己去取。

    身后的传出痛苦的呜咽。那个人已经在睡梦里挣扎了一整夜。他在废墟里刨出的尸体是个叫幺娘的妓女,忘尘认得尸体上裂开的玉簪。那个据村民说曾是秦淮名妓的妇人,总是带着这支发簪,即使她如今靠三亩薄田和几只鸡过活,但也每日把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忘尘偶尔下山化缘,被村里那些村妇拿荤话调笑的时候,她都站在远处掩嘴轻笑,然后再给他一大包麦饼。记得去年元日,她冒着大雪来庙中进香时,说起自己在邻村做工的儿子。

    “我家福儿最是聪慧,一本论语看过就能背下来,要是出身在好人家一定能做官。可怜我是贱籍,累得他也没了进学的机会,是我这个做娘的害了他。”幺娘在大雪里边说边抹眼泪。虽然她是贱籍,身上也是麻衣单鞋,除了支玉钗撑起最后的脸面,家里连十文钱都不一定拿得出来。但忘尘却在她的眼泪里,看到了自己母亲的影子。自己每次被父皇责罚的时候,她都躲在远处偷偷哭泣。因为她只是个宫女出身的妃子,没资格有个身为太子的儿子。

    为什么天下人要用身份束缚住所有东西?饿了想填饱肚子,困了想有张床;心里装了某个人,就想永远和她在一起,难道谁还有例外不成?为了身份,不吃粗鄙之食,不落低贱之地,疏离下等之人,何其可笑。人潮浩淼,身份越高的人,越是稀少如沧海一粟。一滴水摒弃了整片海洋,如此身份说到底不过囚笼而已。

    “今年雪下的早,我前几日见小师傅还没有御寒的冬衣就准备了一件。不过小妇人家贫,这件冬衣还是福儿几年前的衣服。我看小师傅的身量和福儿相似,就稍微改了改,还望小师傅不要嫌弃。”

    那时的忘尘站在大雪里,感受着身上的股股暖流自心中涌出,被身上那件针脚细密的冬衣包裹住,温暖无比。洞中的火光渐渐暗淡,忘尘紧紧身上已经破烂的冬衣,往火堆里添了些柴。

    第一场雪降临的时候,张福醒了。他的嗓子并没有受太大损伤,不过遭受到强烈刺激,还会失声一段时间。他确实如幺娘所说是个极聪明的人。一个没进学的小子能写一手好飞白,不说绝无仅有,也是凤毛麟角。只是他现在变得有些痴傻,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剩下的时间就是坐在幺娘坟前发呆。

    幺娘的坟来是忘尘起的,就在山顶忘尘小庙的废墟边,和了缘师傅、小馒头埋在一起。不过张福对忘尘的努力很不以为然,又亲自把自己娘亲的墓用石头垒了一遍,接着从树林里挖出几颗母亲最喜欢的梨树种在墓旁,期望来年春日,能让母亲看一眼落英缤纷的美景。

    “你该给你娘亲立块碑。”

    看着大雪天仍准备出门的张福,忘尘觉得该给他找点事做。一个偏执的人如果心存愧疚,始终找不到还债的途径,很可能会彻底陷入魔障。忘尘不想以后都跟个疯子待在一起,虽然不讨厌,但是会很无聊。

    已经走出洞口的张福闻言一怔,在大雪里沉思片刻,就蹲下身在雪地上写画。忘尘走到雪地里,蹲在他对面,只见地上一行俊逸飞扬的飞白言道。

    “我娘说她做了贱人已是有辱祖宗,死后不敢立碑,怕父母在天之灵怪罪。”

    “阿弥陀佛,施主所虑甚深,小僧失言了。”

    张福看了双手合十的忘尘一眼,低头再写。

    “说实话。你这个假和尚,只有口不对心的时候才会念“阿弥陀佛”。”

    忘尘看着字无所谓的笑笑,抬手擦掉那个‘假’字,才说。

    “我虽然不喜欢那些‘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痴话,但你娘应该很看重这些。你如果坚持给她立块碑,想来她也不会责怪你。张福,不要觉得那样做是不孝。何以为孝,要看你是否懂得母亲真正想要的东西。这人世每个人都想有幸福的一生。你母亲说“不敢立碑”,便不是“不想”。既然她的父母、丈夫都没能保护好她,让她不得不身陷风尘,那你这做儿子的努力为她把失去的脸面挣回来,我想她会欢喜的。”

    北风呼啸,在雪地上卷起雪沫和天空中的鹅毛大雪相携,在两人的头顶旋转的仿如一名轻纱蒙面,身姿婀娜的女子。忘尘站起身,抖着身上的雪走回洞里,张福也向山顶走去。忘尘相信,在雪停时,幺娘一定会有块漂亮的墓碑。说不定,了缘老和尚和总是吃不饱的小馒头也会有块墓碑,就像他们的坟旁有了梨树一样。

    这个山洞其实很深,只是忘尘不太愿意想深处的那个地方。因为打开那里的钥匙是王子婴的太子印信。那里都是属于王子婴的东西,现在活着的是忘尘,他不需要王子婴的任何东西。

    不过,今天他觉得自己该去那里看看。因为自己今天的行为,可能会给自己未来的生活带来些麻烦。张福给家里贴补的活计,可不是在邻村做工。这一点,自己给昏迷的他疗伤时就明白了。那一身的伤痕和双手的茧子,近两年让常州人心惶惶的青天盗恐怕才他真正的营生。

    幺娘啊,你儿子可没你想象的老实。

    既然他是个山贼,那自己要他给母亲挣脸面的话,恐怕就有不太好的后果。要一个贱籍的剪径强盗光耀门楣,无非投军和造反两条路。张福和魏军有不共戴天之仇,也就只有第二条路好走了。

    忘尘想着,从一块大石头后挖出个布包,打开后把里面的事物拿出来,在手上掂了掂便揣进怀里,向洞的深处走去。

    幺娘给了我一件冬衣,我还她儿子一个机会,很公平。至于会不会害他丢了性命,大不了看护他段时间也就是了。

    一边想,一边注意着下脚的位置。火把的光,在洞中渐行渐远。最后黑暗里只能听见忘尘断断续续的声音,在洞壁间回荡出来。

    前三右一,前五左七,上九艮兑,退难伏吟;

    北辰安波,巨门飞星,天地五十,衍阳阴一;

    ......

    山河枯荣,乾坤无定,武德不周,万载龙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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