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见时难

一

        这一阵子的天好得让人心花怒放，初夏的阳光明媚得像是恋人的笑容。海棠早早被姥姥叫醒，姥姥特意给梳了漂亮的小辫子，仔细扎好头绳，脸上持久的保持着一种快乐的样子。不一会儿就忙碌在厨房里，窗外的鸟鸣婉转。海棠知道，是父母亲要回来了。

        海棠的父亲早年参加越战，战争平息之后，大姐顾海平和母亲一直随军，留下海棠由姥姥照应，如今听说是父亲思乡情切，返乡了。

       小小的海棠，木讷、黑瘦，低头摆弄着洗得发白的衣服，暗暗揣测着素未谋面的父母和姐姐该是什么样子。村里的老人都说海棠不及她的父母俊俏，姥姥也总告诉她，她的妈妈是个有名的大美人……“当年啊，你爸回乡探亲，一身军装，你妈一眼就相中了，别人来提亲都不乐意，”姥姥像是自言自语，“你爸带着她玩了几天，就要走，还是我去跟部队领导反应，军人要注意影响，这才在他走之前把婚给结了。”海棠听着这早已熟悉的故事，心里想着才子佳人般的故事，她并不懂什么才子佳人，只不过想着看过的那些隐晦的故事。这世界不就是一天一地，一阴一阳，一男一女？

       学校里的先生可不好意思说什么英雄美人，但是不都是这个理吗？漂亮的女子嫁给高大帅气的男子，哪有美女嫁给龌龊丑陋的人的道理？想到这里，海棠挺直了小小的身板，觉得自己在其他伙伴之中有了那么些许特别，地位似乎高了一等。可是想到姐姐，海棠的目光又暗淡了下去，她没有期待着出现一个温柔的姐姐，也没有期待一个有趣的玩伴，只是一种暗自神伤的担忧。她并不知道未来等着她的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却知道她要叫她姐姐。海棠的心思被荷塘里的几只青蛙听见了，它们你一言我一语，呱呱地谈论着——“顾海平肯定比你漂亮”、“顾海平还跟爸妈更亲”、“顾海平……”海棠气得抓起一把石子砸向河里——咚、咚咚 ……

       “海棠，顾海棠，今天去你姨家吃饭！”姥姥叫着，海棠高声应了一句，转身回屋，不再想青蛙们。

二

        这些年，海棠跟着姥姥一起生活，靠着父母给的钱和姨父姨母的帮助，祖孙俩也不曾受过大苦。尤其是姨父对姥姥实在是恭敬，很是让人羡慕。姥姥穿着薄衫，握着油亮的蒲扇，端坐在细腿的小木凳上。肥胖的身躯和那一双“三寸金莲”显得格格不入。听说姥姥小时候裹脚，家人心疼她的疼痛，给她松开，之后又觉得不妥，再缠上，才有了这不尴不尬的“小脚”，比三寸金莲大，又似乎不是自由，不停让人想起恍如隔世的陋习。一边觉得残酷，一边又忍不住向它张望。

        姥姥尽管年老，看这面容，却没有半点苦相，可能是因为肥胖，哪怕脸上有皱纹，却也是饱满的，不似那种干瘦的老人。人家都说这老太太面善，有福。“林子还没回呢？”姥姥发问，“快了”姨父回答，“我去迎一迎她，妈你和小棠先坐会儿。”姥姥点点头，依旧安然的坐着。和儿子相比较，姥姥似乎更喜欢跟女儿一起生活，好像更理所应当。

        海棠的姨母，个头在女性里算是高的，身材也显得微微壮硕，不过乌眉大眼，并不觉得她脸盘宽大。说话的音调高，抑扬顿挫，掷地有声，给人一种积极能干、雷厉风行的样子。海棠想着，母亲该有几分像她的长姐？

         姨父是这唯一的小学的老师，斯斯文文，讲话慢条斯理，带着一副眼镜，身材也不高大，总是笑着。却和风风火火的姨母过着相敬如宾的日子，有人会叫姨母“师娘”，这真是一个绝美的称呼，海棠想。她小小的心胸里，荡漾起一种渴望，渴望有一天别人也能这么称呼自己，充满了羡艳和尊敬，这样称呼自己。

        尽管还没与父母相处，海棠已经充满了期待，也许是想到姨父姨母令人赞叹的美好？也许是敬佩姥姥不同于其他人的对儿子和女儿的一视同仁？也许是对父母亲充满血性的幻想？海棠并不能想得清澈。

        晚上，她躺在小床上静静温习着一整天的温情，觉得真是幸福极了，透亮的清晨，每个人都爱笑……伴着虫鸣和姥姥的鼾声，枕着她那异常甜美的梦和渴盼，渐渐睡去……

三

        那天放学回来，海棠就意识到了今天的不同寻常。门厅收拾得异常整齐，墙边放着大大小小的行李，她慌忙地闪进家门，不敢仔细瞧那些新鲜玩意，怕窥探到什么军事机密。

        海棠放下书包，所谓的书包，不过是个布袋子，走向里屋。

        屋子里萦绕着浓浓的烟气，呛喉咙，辣眼睛。一家人坐在一起，父亲正对着门，一口一口地抽着烟。姥姥的眼睛有些红，见海棠回来，立刻拉住她，“来，给他们瞧瞧。”海棠有些胆怯，背对着她的母亲，转过身，给了海棠一个笑容，并向她伸出手，海棠下意识的退后了一步，却抵在姥姥的身上，站稳。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所有人都该发现了，母亲缩回了手，接着两个手掌互相搓揉，时间凝滞一般，父亲弹烟灰的声音都能听见。“都饿了吧，我把菜热热，一起吃点。”姥姥的声音，给了海棠片刻的安心。她跑回自己的小屋子，栽倒在床上，呜呜哭了起来。她明白，自己演砸了。在梦中排演过的笑容和问候，统统没有派上用场，心中又懊恼又委屈，而这些年的孤单啊，谁又能认真地描摹？

         饭间，她见到了自己的姐姐——海平，海平比海棠年长两岁，却比她高出一头，皮肤白皙不少，大眼睛、小鼻子、小嘴巴，看着精巧讨喜多了。姐姐随意扎着的头发好像也比海棠精心梳理的小辫子要好看。并且能够直视别人，不像自己，四处躲闪，又无处可藏。海棠觉得自己暗淡的样子，应该就像身上泛白的旧衣服一样。这顿饭，吃不出什么味道，也没有想象中一家人的有说有笑，只有姥姥一直在向每个人的碗里夹菜。

        “我吃饱了。”海平说，她放下筷子，看了看大家，母亲点点头，她便转身离开了。没有人留她。父亲、母亲也相继放下碗筷，拎着行李，说是去整理，只剩海棠，低着头，小口小口咽着饭菜。姥姥看着她，眼里满是慈爱，之后一老一少一起收拾了小菜和碗筷。海棠熟练地拿着抹布擦桌子，却已经出神。

        “海棠啊，多和他们说说话，别害羞，你什么都好，就是不爱说话，他们是你的亲生父母，有什么好难为情的。”姥姥温和地对海棠说着，“以后的日子还长呢，你总是要跟他们亲近的，我年纪大了……”越听，海棠越莫名的悲伤，手背揉了揉眼睛，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初夏的天，午间很热，晚上却又着习习凉风，可以深深地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