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人的字,渐丢了虚静的气质,唯有去古人那里找寻。龚贤的字,寥落几颗,题于不起眼处,满目枯意,衬得他的山水更加虚无寥落。宋徽宗的瘦金体,我年轻时丝毫不曾有共鸣,如今才读出一点瘦拙之气,仿佛一个书生赶了一辈子路,失却了力挽狂澜的气魄,只余一口弱气在胸口起伏。宋徽宗的字,字里行间都是一整个王朝的哀叹之气,衬得他那些木芙蓉呀,白鹅呀,红蓼呀,格外的哀艳。苏轼的字偏于扁圆,被他的好友黄庭坚嘲笑为“石压蛤蟆”。看《寒食帖》,满纸余哀,仿佛天降大雪,万物瑟瑟,心灰得连十根手指也伸不直,纵是饮下十杯酒,也暖不过来了。 古人的字,都是有魂魄的,纵然埋没千万年,一旦被人洞穿,就会像忽然活了过来,与你同声共气,让你欲罢不能。并非相见恨晚,而是你恰好也在。比如王羲之著名的《奉橘帖》,当你于大雪纷飞之际展开,除了冷冽之气,仿佛还闻得着甘洌的橘子气味,旧旧的,灰灰的,隔了千年岁月,让整个人安静下来,坐化般,献身于虚无。
这些天,读废名的札记。原来,他也推崇庾信、杜甫……一个一个,都是我喜欢的人。
好的札记,可以唤醒人。白日一有空,我就读一点庾信。《小园赋》里,那种对仗之美,在时间的夹缝里,重又为我活过一遍。我一边择菜,一边放试听的音频,听着听着,眼前这平凡的蔬菜,都似有了金光闪闪的质地。因为庾信,连平凡的日子都像被镀了一层金身——这些跟我一起听过《小园赋》的蔬菜,想必也会变得可口起来。
庾信给故去的友人撰写墓志铭,漫卷西风,铺排布阵,忽然,来了一句“霜随柳白,月逐坟圆”。寥寥八个汉字,让人惊呆,以致一夜未睡好。早早醒来,躺在无边的黑暗里,听着窗外秋虫唧唧,慢慢地,天也亮了。
我还喜欢读屈原,那种独有的音韵之美、节奏之美,特别适合秋夜。
鲁迅也属于秋夜——他的日记,他的书信,无一不属于秋夜。
我一年年地,更热爱秋天。希望秋天长一点,再长一点,让我在湖边,在荒坡上,在菜地旁,静静地读读庾信,读读杜甫,读读屈原,读读鲁迅……
——《万古虚空,一朝风月》钱红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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