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暗了,小雨细细密密。穆菱撑着把沉重的老式长柄伞穿过污水横流的城市中心菜市场后街,蓝白的校服在灰色的危房中格外显眼。
她低着头走,额头上的刘海辨不清是因为雨水还是汗水黏连。
到家。
眼里都是那盏昏黄色节能灯,浓重的药味和晚餐的调料味灌进鼻腔,她却不可抑制地依赖——家的感觉。
“怎么这么晚回来?不知道给弟弟回来烧药?多大了还不懂事?”母亲一边指责一边把淘米水泼出来,几点水在灰尘里打了转儿溅到她鞋子上。
她没讲话,卸了书包走到炉灶前给弟弟煎药,起火,先水再药。
收拾妥当后从包里抽了本英语词典背,昏黄的光线打在被手指磨地泛皱的纸页上。
卧房里一阵响动。
小男孩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瘦的皮包骨头,眼圈青黑,怯生生叫她,“姐。”
她走过去,拉他手,“饿了?姐姐给你盛饭。”
弟弟不是她亲弟弟,是母亲和继父结婚后生的。
五年前他害病,继父和母亲四处求医,散尽家财。母亲上个月下岗潮还把工作给丢了,家里如今全靠继父在巷口擦皮鞋过活。
她不可抑制地回想父亲还在的时候,家里并不算富*有,但很温馨。母亲每天做饭,父亲就在开饭前溜进去偷吃,常常被烫地合不拢嘴,母亲就掐着他耳朵笑。她一年四季都有礼物,父亲的出现总是伴随着惊喜,二十四色的进口水彩笔,一捆捆用丝带扎整齐的图画书,史努比大衣……好些她只提过一次的喜欢的东西。
而她把砂锅端上桌的时候只有眼眶微红,很快消散,情绪收得干干净净。
卧房床铺上摆个大硬纸箱就算餐桌,四个人住四十多平的房子,把每一厘米都挤满了东西。
她盛饭,弟弟翁嗡嗡吵,吵完了用力扒着桌子夹砂锅里的肉片,一锅子里没几片,漂浮在油腻腻红褐色的汤里,被灯光一照让人食欲全无。
方秀吃了两口饭,瞪她,撂筷子,把砂锅从她那头端起来,挤满污垢的指甲浸在快溢出来的汤汁里,“砂锅端离弟弟那么远,他怎么吃?”
身旁人声音突然拔高惊地蜷在她身侧的瘦小男人侧眼,声音轻:“菱菱长身体,你别太苛。”
“妈,我得了全国数学比赛第七,有一个参加嘉祥入学考试的机会。”穆菱把咸菜拨到碗沿。
她没去看方秀,弟弟出生后方秀像变了个人,连最基本的关心都不给她,也从不夸奖她,不管她多么顺从。方秀面对她最温和平静的时候是她在继父擦鞋店里帮忙。
继父,长着张点缀着酒槽鼻的喝了假酒样的红脸。无时无刻说话不细声细气,懦弱的,对方秀唯命是从。
她早不期望了,只是还贪恋“家”的感觉。
“不许去。”
“学校公款出路费,考上了管学费。”
“我说不许去就不许去,妈给你报了师范,人学校答应不收钱还给你助学金,一学期两万。”
“我想念书,妈,附中当年您说不让我去我就不去,可我想念大学,妈,我想念嘉祥。”说的时候满是乞求,方秀不耐烦地剜了她一眼,“我养你十七年,养了个白眼狼?附中附中,你弟弟生病知不知道,你要照顾他不知道吗,我不让你念书吗?我供你上了这么多年学没让你念书吗!隔壁张叔他家女儿初中毕业就去服装厂了,现在给家里换了套家具,明年就结婚!”
“你一个女孩子,想这想那,念念念,念什么念,师范怎么不行?师范也是大学!在哪儿念不是念,啊?”方秀用食指顶着她脑袋,声音颤抖。
“你爸要是……”
“你别提我爸!”穆菱听到这个名词后蹭地站起来,头昏脑涨,心里一片彻骨冰凉。
夺门而出。
小雨依旧淅淅沥沥,街道川流不息,人潮涌动。有父亲撑伞,母亲抱着幼子,一家其乐融融的。有年轻情侣手拉手说着甜蜜话,耳鬓厮磨
在灯火通明的城市,只有她形单影只,面容憔悴。她眼眶里都是泪水,面前模模糊糊的一片五颜六色,像极了儿时父亲带她去看灯会时的景象。
十年的不甘心酸波涛汹涌。
早上四点半起床,收拾家,给弟弟煎药。午饭在食堂就是一素两白馒头,带走。到图书馆后门的阶梯上背着词典吃。
她总是缺席晚自习,弟弟六点半要再服一副药。于是她的夜晚就是在狭窄的阁楼里度过的,配合着手电筒和老师从嘉祥附中拿来的高难度卷……
十年了。
雨水打在江面上,泛出圈圈涟漪。
她迷迷糊糊地翻过栏杆,纵身而跃。
额头触碰到冰冷水面时浑身战栗,一下子清醒了,然而已半身入水。她挣扎着,而疲惫的身子和哭得发肿的眼让她动弹不得。
——
醒来在医院。
从病床上坐起时下意识眯眼,左手背扎着针,身上换了干爽的病号服。
正对病床的是拉了一半帘子的窗,阳光照射在沁白山郁郁葱葱的小山尖,弋湖波光粼粼。
只有苏氏集团建的瑾澄医院能有这样的风光,而这个医院普通病房一夜的住宿费就是她家整年的收入。
“咔哒”门开。
“感觉好点了吗?”进来的男人西装革履,系金利来的正红色领带。
“穆菱,全国青少年数学竞赛基础知识组第七名,很优秀啊。”他很自然地进门,喊她名字,坐在沙发上给电脑开机。
“我叫傅植丕。”
“我是你蒋老师的朋友,她让我顺带给你嘉祥的考试通知单和来往路费。”他从电脑包里拿出个信封,也不急着给她。
穆菱抚过身上平整的病号服,比弟弟住院时穿的柔软一些。
“穆同学,我们谈个交易吧,你们学校呢,承诺的是你的学费。我可以供给你宽裕的生活费,你妈和继父一直很压榨你对吧,我还可以帮你摆脱他们。”
“傅先生,我可以说几句吗?”
“我的比赛名次也没有那么显眼,我的学历一栏也只是高中。您开出这么多优厚的条件,我并没有能力等价给您您想要的东西。”
“不是现在,穆同学。我能来找到你,就代表我认可你的能力,或者说……潜力吧。”
“那你要什么?”
“等你毕业,进入TIME研究院,然后,接近那儿的核心团队,我要你做我的耳朵和眼睛。”
护士进来拔针,一起进门的还有一个端着托盘的助理样的女人,傅植丕向她点头,女人走过来,给她一部手机和一张银行卡。
“穆小姐,你的生活费会由我每月打过来,打到你进入TIME研究院工作为止。这部手机有两个号码,我的,先生的,你只能用这部手机联系我们。你不用回家整理了,你所有的东西可以全部换新的,卡里现在有二十万,不够打给我。到沁市先住酒店,通过考试后学生宿舍才会对你开放。”
傅植丕站起身,走过来凑到她耳边,穆菱能清楚地闻到他身上纪梵希男香的味道,他用的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穆菱,你会是我最锋利的一把剑。”
针头被拔了出来,手背刺痛感。
“走吧,送你去高铁站。”
秘书来接他开了辆limo,傅植丕走地快,先到车旁还给她拉了车门。
穆菱把额头抵在车窗上,像她每日回家坐公交车那样。傅植丕静静地在看电脑。
屏幕幽幽发着蓝光。图片背景是刚刚落成的小蛮腰大楼正面局部,这座庞然大物,是矗立在沁江江边的沁市第一高楼,宋氏集团总部还比它低上二十米。照片是合照,一群人穿着明黄色户外工作服,被围在中间和身边人笑着讲话的姑娘戴着宽大的安全帽。
“像一棵开在雪地里的长青树。”穆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文艺,只觉得这个突然窜进脑海的比喻和她再贴切不过。
许是察觉到穆菱的眼光,傅植丕缓缓把电脑关机。头往后靠在椅背上,闭眼,声音刻意轻描淡写,但咬字清晰。
“她叫温长兴,记住,她叫温长兴。”
作者微博@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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