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时分,油菜花独有的质朴花香弥漫在乡间小道的两旁。在道路拐角一间被竹林环绕的平房屋檐下,我靠在石灰脱落露出红砖的墙边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对弈。
对弈的一方是一位年过古稀的老人,其消瘦的身板仿佛竹林中的一根细竹,经不起大的风吹。即使是坐着,他仍然需要左手紧握着的拐杖来保持平衡,不过与羸弱的身体不同,老人的目光如炯,像已看穿这盘棋局未来的走向。
坐在老人对面的是一个虎背熊腰的中年大叔,他左手攥着的象棋杂志彰显着他资深棋迷的身份。
大叔叼着香烟面色凝重,显然棋局对他不利。老人的红棋已经三子归边,大叔的落败在我看来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一阵清风拂过竹林,沙沙的声响中,大叔掐灭了烟,面带不甘地投子认负。
“输了,下不过下不过啊。”说罢大叔爽快地站起身,拍着我肩膀道,“你来吧。”
我点点头,顺势就座。大叔和老人都是村里有名的象棋爱好者。大叔子承父业是镇上的肉铺老板,平日里除了喝酒,象棋是他最大的爱好。
老人名叫徐旺生,是镇上有名的象棋高手,同时也是我的象棋启蒙老师。在二十年前,同样是一个油菜花盛开的初夏午后,我在这间屋檐下开启了我人生中的第一盘对弈。
“徐师傅,最近怎么样。”我趁着摆棋,寒暄道。
“一只脚踏进棺材了。现在也就和你们下下棋,才有点活头。”
听着老人自我揶揄的话语,我心里也不是滋味。先前从爷爷那里听说,老人背部的疾病已是相当严重,出门基本离不开拐杖,他的老伴于前几年病故,子女们又都在外地打拼。作为一个被病痛和孤独折磨着的孤寡老人,象棋可能真的是他唯一的慰藉。
我低头沉思着,想说些什么话来安慰老人。同时也顺势活跃下略显凝重的气氛,可千言万语堵在了喉咙口。
可能不用言语,一盘精彩的对弈便是对老人最好的答复。
老人摆好棋,原本浑浊的双眼一下子又亮了起来。
“好久没和你下棋了,估计今后这种机会也不多了,我也要拿出点本事来。”
起手当头炮,象棋里攻势最强的开局。老人仿佛将生命的活力注入到了64格的棋盘之中,那种气势如同盛夏高悬的烈日。
我深吸一口气,心中竟冒出一股淡淡的紧张感,那种感觉和二十年前如出一辙。
“老徐,我孙子吵着要下象棋,你来和他下一盘吧。”那年,爷爷带着我第一次来到这片屋檐下。当时出现在我眼前的不是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而是一个年过半百,精神焕发的象棋高手。
“好啊,我看看他天赋如何。”徐师傅笑着答应了。他善解人意的妻子从屋内拿出两张板凳,考虑到我的身高还特意给我准备了一张小一号的凳子
徐师傅温柔地朝着妻子道谢,并把那张小凳子递给我,说道:“来吧,小鬼。我让你一个车。如果你赢了我,菜园里的菜你和你爷爷随便挑。”
“那输了呢?”
“输了你就继续来挑战呗,直到赢了再说。”
我儿时比较怕生,不喜欢在陌生人前说话。可这一次却不同,即使是第一次相见,徐师傅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一个相识许久的老朋友。
第一次和这样的高手下棋总会有些淡淡的紧张感。那天,徐师傅罕见地采用了柔和的飞象开局。在一次落子前,我偶然抬起头,发现他正用鼓励的眼神看着我,那种感觉就像是初夏混杂着青草味和花香的微风。
当然结局是肯定的。即使让了一个车,巨大的实力差距,让我五分钟不到就败下阵来。
一旁的爷爷哈哈大笑,说:“你要是想赢老徐,估计没十几年是不行的。”
那时的我心里没有不甘,只有满满的敬佩,直到现在在象棋这方面徐师傅仍是我追寻的标杆。
“来来来,换我试试。”不知何时到来的一个年轻小伙子,手里拿着一瓶冰啤酒,嚷嚷着也想和徐师傅切磋一把。
“徐师傅,你刚才说的,赢你的话,菜园里的菜随便挑?此话可当真。”
“是的。不过那是和小孩子的约定。你是成年人,若你输了该如何?”
“要是我输了,明天我从我家肉铺给你拿两斤猪肉过来。”
后来的这局棋因家中有事,我并没有看到最后。不过,在那之后,年轻人一直憋着一股劲,隔三差五便来徐师傅家切磋。那天的胜负便显而易见了。
徐师傅的棋风如风行水上,流畅明快。与之对弈如万泉自涌,酣畅淋漓。我在第一次感受到下棋的乐趣之后,在学生时代的寒暑假,我的大多数空闲时光都是在徐师傅家的屋檐下度过。
徐师傅从让我一车到让一马,最后在小学毕业时,我终于得到了公平对弈的机会。可是直到高中毕业,我一盘也没有赢过。
当时的我并没有觉得遗憾,因为我知道我还有大把的时光。然而我却不知道徐师傅的时光已所剩无几。
之后,由于我上的大学在外地,加之打工实习,回家乡的时间并不多。
徐师傅老伴去世的消息是爷爷电话中告诉我的。得知消息后的那个周末,我便匆忙赶回了家乡。
在葬礼上,我才知道人的衰老是一瞬间的事。徐师傅看上去像是一下子老了二十岁,凝固的时光在他妻子去世的一瞬变为了液体倾洒在了他的身上。
在妻子遗体面前,痛苦的老人脸上皱纹已经比棋盘上的线条更为密集,背部因为病痛而变得异常佝偻,直到今天都没有再直起过。
我想上前去安慰老人几句,但踌躇再三并没有上前。
我知道那种失去是无法挽回的,对我而言失去的是对弈时里屋传来的纺织机的哒哒声,太阳落山时餐桌飘来的饭菜香,以及经常包着一马甲袋竹笋嘱咐我带回家的老奶奶,对徐师傅而言失去的却是生活的全部。
大学毕业后,我回到了家乡就业。与徐师傅下棋的机会也多了起来。那时,他已经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孤寡老人了。
在里屋,他的餐桌上摆放着仅仅是为了不饿肚子而准备的寒酸食物;在屋外,老旧平房墙面的水泥半数已脱落,里面的红砖处处可见;院子里的菜园缺少了打理,已是杂草丛生。老人的笑容和院内的生机一样,已经无处可寻。
经常来这里光顾的,除了我,也只有那个曾送过猪肉的年轻人。
如今年轻人接手了父亲的店铺,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平时经常看到他提着数斤猪肉,骑着摩托来这破旧的宅院里找老人对弈。
不过和之前一样,尽管他花了许多时间阅读研究象棋杂志上的招法,但仍旧难求一胜。每次临走时,他总是把带来的猪肉留在里屋的桌上,笑称让老人补补身体。每当老人拒收,他总会一本正经地说,之前的赌局不是一局而是一生,他不过是愿赌服输罢了。
如今在这破旧宅院里的老人,失去了妻子,失去了健康,他也只能将人生的活力寄托在这小小的棋盘当中。
他已经无法在现实生活中证明现在的他还是二十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他。既然在生活中不行,那就在棋盘上证明。所以这盘棋他的攻势那么猛烈,那么倔强,那么急于求成。
以前的徐师傅棋风轻快,但着眼于大局,车马炮互相生根,环环相扣,但现在的这盘棋他的双车冒进导致身后的马炮脱根,而我当然抓住了这个破绽。
在兑完子后,我多一个大子加小兵占优,胜利的天平开始向我倾斜。老人多年的经验当然知道这盘棋他已无力回天。
但是他很不甘,满脸通红,握着拐杖的手不停着颤抖。身旁的大叔叹了口气,默默地又点上了一支烟。那是他第一次看到老人输棋,这一刻他好像也感受到了时间的流逝。
“老了老了,下不过你们年轻人了。”老人扶着拐杖慢慢站起,太阳此刻已藏进了西边的晚霞之中。
我想说些运气好,偶尔赢一把之类的客套话,但还是卡在喉咙说不出口。一旁的大叔已发动了摩托,挥手向老人告别。
此刻的我也百感交集,眼前的老人就好像晚霞一般,不久就将消失进长夜之中。时间总是无情的,大叔,老人和我都无法回到那个初夏的午后,那么至少我们应该去珍惜剩下的时光。
“徐师傅,谢谢你陪我下了那么多年象棋。”
老人没有回答,慢慢走近里屋。时间是没有声音的,只会继续无情的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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