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书的诗篇里有很多精致的句子，比如：

爱才是生命，然后生命才能爱——《火车上的情诗》

我倒并不悲伤，只是想放声哭一场——《哭》

如果问问九十岁的人，什么事你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他会说：三十年代，因为我们甘苦与共——《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美国》

我归来时，一切都已成空——《蒸汽时代》

成名，好像梦中赛马，再要隐姓埋名已经不可能了——《梦中赛马》

当一个地方与你太像了的时候，这个地方对你不再有益——《德国》

生在任何时代，我都是痛苦的，所以不要怪时代，也不要怪我——《卡夫卡的旧日记》

从前的日色变的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从前慢》

手工劳作的声音，总含有人的况味，不远不近的传来。——《修船的声音》

念予毕生流离红尘，就找不到一个似粥温柔的人——《少年朝食》

偶然的一个机缘中诞生了啤酒，就像偶然的一个机缘我发现了你——《加拿大魁北克有一家餐厅》

生活是为了猎取喜欢又买得起的东西，要紧在于愿望，满足愿望不能吝啬时间——《西班牙人》

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哪——《我》

从前的生活，那种天长地久的雰围，当时的人是不知觉的

从前的家庭，不论贫富尊卑，都显得天长长，地久久

生命与速度应有个比例，我们的世界越来越不自然，人类在灭绝地球上的诗意

失去了许多人，失去了许多物，失去了一个又一个雰围——《失去的雰围》

大红配大绿，顿起喜感，红也豁出去了，绿也豁出去了——《色论》

坐在枫树下的木头长凳上，喝微甜的苹果酒，将香香的腊肠送入口中，我决意在此结束这本诗稿，并题名为《云雀叫了一整天》。——后记

二

简洁又直白的句子，他用最少的文字，呈现丰盈的内心，就如木心先生说的：文字是可爱的，生活是好玩的。

而这个说文字可爱的先生，最初并无意以文学为一生的追求，“我是一个人身上存在了三个人，一个是音乐家，一个是作家，还有一个是画家，后来画家和作家合谋把这个音乐家杀了”。我想应该是文字选择了他，这样灵性的一个人。

后来，欣赏他的人太多了，到处可见大家对他的赞美，而印象最深的是他的学生陈丹青对他的评价：你不遇到木心，就会对这个时代的问题习以为常。可等到这么一个人出现，你跟他对照，就会发现我们身上的问题太多了。我们没有自尊，我们没有洁癖，我们不懂得美，我们不懂得尊敬。

而我觉得最重要的是遇见之后，他如一个明镜，在那里，你从镜子里可以看到自己可以尝试更好，更清澈，就如他那般靠拢。赞美？我也曾试着搜罗自己的词汇库，所能想到的赞美之词在木心新生身上都显得那么单薄，以至于不敢写，也不敢妄自评论。

三

“现在生活虽好，但这是常人的生活，温暖、安定、丰富，于我的艺术有害，我不要，我要凄清、孤独、单调的生活。艺术是要有所牺牲的。如果你以艺术决定一生，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样生活了。”于是青年时的木心辞去教师的工作，带着书、画笔上了莫干山，开始专心读书，专心写文，专心作画。一个富家子弟就这样抛下温柔繁华，跑到莫干山上做了一个苦行僧，山上寒风刺骨，景致荒凉。

文革期间，木心被一项莫须有的罪名关入牢笼，他的家被查抄三次，他的藏书和他珍贵的手稿以及书画被付之一炬，就连最爱的母亲在他囚禁期间黯然离世，他被整整囚禁了十八个月，被刑讯折断三根指头。在牢里，狱方用来写交代材料的纸，他用来偷偷地写散文、写诗、作曲、填词，他把这些宝贵的艺术创作藏在棉袄夹层里，在那段暗无黑日的十八个月里，他竟然写出了65万字的《The Prison Notes》。

生而为人，他受尽生活的苦，不管是时代给的，或者是他自己给自己的。他如一个苦行僧般行走在世上，把自己奉献给艺术，“一字一字地救出自己”，经过几十年的磨难和磨炼后，文字的修养，艺术的教养，在木心先生的字里行间清晰可见，那么通透和纯粹。

何其有幸，生活在这个安稳丰裕的时代，我们不用受生活些微的苦，我们都试图把日子过得更加顺遂如意。又何其不幸，舒适让我们丧失了对生活最本质的思考，我们把一切当作理所当然。对于写作者，更在意流量，妄想偶尔间拿起笔，就可以写出深度好文。只是，企图写作的人，都应该读一读木心先生，会对自己有个度量，让它时刻提醒自己，做文前先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