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瞬之间,柔和似水的阳光已若铜戟金枪般刺向瞳孔,东宛几乎要伸出白皙的双手,像曾经懦弱的自己一样,掩住滚烫的双眸。侍女们垂首而立,似要化入残存的夜影,听得东宛叫退,尽皆解脱般四散而去。一袭白影恍若一缕飞云,点着地枤的纹花翩然而至。随之而至的,是一双乌黑油亮的长辫,和月脸上一双点漆杏眼。
“郡主这回可又是因为公主的缘故?”少女莹亮的眼里闪烁着真诚的关切。
东宛泛黑的脸上更暗了几分,却不像方才那样强忍着情绪,甫一开口,胸中的积郁便烧出咽喉。
“除此之外可还有其他缘由?不论半点原因,一言间就将我遣送昆仑荒域,言毕即行!昔赴楼兰是一句,今遣昆仑亦是一句,我若有一日入了鬼簿,还不及家畜死得分明!”
“公主要郡主去昆仑?”拉契亚大骇之中颜色尽失,半晌方问道:“陛下可知道此事?”
东宛冷哼一声:“知道又如何?舅舅虽贵为一国之君,又何曾干涉过母亲的决议?”
拉契亚瞪着一双大眼,怔怔里语不成句:“那可、那可……”
逆着光线,东宛眼露睥睨:“但我不会去的——就算凭她一句话便可倾城覆国,也不能将我这般随意驱使!我已决意不肯西行,纵是胁迫也不能将屈!”
东宛的决绝令少女讶然而惊,拉契亚却又嗫嚅道:“郡主真要忤逆公主之命?我来时还疑怪宫廷西面那般喧哗,恐怕此时连车马都已备好……”
东宛的神情被光阴雕琢成玉像的纹刻,坚决里又增了一层薄凉的愠色:“这些年来我岂未领教过她的怒气?然她便是怒火焚天,难道竟敢在这宫苑之内动用兵戈?我若在这宫里寸步不离,她又能奈我何?”
拉契亚一双玄黑的莹瞳无言凝望,既觉东宛此般甚为不妥,而王洛之命亦违常情。这一对母女针锋相向在楼兰宫里已无人不知,两人相遇必如世仇般言语相斗,震骇得近旁的宫人魂飞魄散。此二人几乎僵持到水火不容的地步,然而入宫也不过一度春秋,更无人知晓二者相怨的根源。拉契亚虽是东宛在宫中少有的亲近之人,平日无人处甚至不分你我,然而东宛似对此事却讳莫如深,她亦未敢窥其城府。她此刻唯有任凭心中纷扰,而东宛也似沉郁其中,两人相对,尽皆无话。
忽然一阵脚步踏破岑寂,一名宫女自外躬身趋近,抬头间便被宫内的压抑冷寂不禁一震,慌忙更低了头,捧着礼盒上前:“礼见郡主。宫里新进了身毒国的孔雀裘,王后陛下命奴婢为郡主送来一袭。”
宫女的打搅令东宛暂脱郁积,她转过凝视的目光,问到:“王后陛下如何说?”
“回郡主,孔雀裘本有三袭,一白一蓝一绿,王后陛下说蓝的郡主大概喜欢些,雀裘轻薄散热,出门起居皆可穿着。”
东宛眉间弯出一个疑虑的浅弧:“陛下可还有其他嘱咐?”
“陛下只命奴婢将雀裘送来,别的便没有了。”
东宛缓颜道:“有劳了,替我谢过陛下美意。”
待宫女战战离去,拉契亚问道:“看来王后陛下尚不知此事?”
东宛微微摇头:“还不可做此断言。”她的神情因为注意的转移而稍稍放松,她往案上一瞥,伸手将礼盒打开,顿时潋滟了一室蓝光。东宛不由目光一惊,捧出那一袭绚烂,挈领一抖,雀羽织成的裙摆倏的坠下,一裙辉煌尽皆展开,黄瓣蓝芯的眼状斑纹由疏至密,璀璨若星。
“好扎眼,”东宛移开被这异光晃得发酸的双眸,“虽是珍奇,却过于华艳。”
然而拉契亚却直愣愣盯着这一袭磷火,目光瞬也不瞬,好像雀裘的无数眼睛有着不可抗拒的魔力,紧紧吸住了拉契亚的魂灵。
东宛看着少女一脸惊叹艳羡,而沉浸其中的拉契亚却浑然不觉。东宛偷偷眨了眨眼,问道:“这雀裘你可是喜欢?”
拉契亚瞪着眼早已痴了:“自然是喜欢的,凭谁不喜欢呢!”
“你既喜欢,这雀裘便送给你了。”
一语之中,拉契亚如梦惊觉,一双水瞳骇然颤抖:“郡主说笑了!这雀裘是何等珍奇之物,一介奴婢能亲眼所见便已是此生大幸,如何敢有这越矩之念?”
东宛露出一抹狡黠的叛逆,对着她忽然的卑顺摇了摇头:“雀裘虽是珍奇之物,终究是给人穿的。那些王亲贵胄的姑娘不过出身高门,还未必有你这般仪态姿容。公正而论,这雀裘唯有穿在你身上才不损本色。王后陛下将雀裘送了我,你也听来人说了,并没有别的吩咐,可没说只我一人能穿。我高兴把自己的东西给你,也怎么能算越矩?”
她说着便将雀裘强塞入拉契亚怀中。拉契亚抱着一袭蓝莹莹的雀裘如怀烈火,惊恐里竟软了双膝:“郡主,这、这使不得……”
拉契亚虽时同东宛相处玩笑,人后常似姊妹而不类主仆,然十四年来的尊卑之念早已深入髓骨,东宛言语间虽似轻描淡写,却令她悚然不异听闻了荒混鬼怪。
世间人情也本是如此,东宛先时谨习仪礼诗书,严守尊卑之别,却因那徒生的变故而尽弃圣贤之教,自此叛逆伦俗,大有一股离经叛道的狂荡,虽不欲显露,此刻却不觉顺口说出。她见少女如此神情也不由自恼,忙展颜一笑:“我方才不过说句玩笑,看你可又当真了!”
拉契亚的素脸顿回血色,悬心落地般松了口气:“郡主明知我生性愚钝,却总爱拿我取笑。”
东宛仍是巧笑盈盈,看着少女微微无奈的神情不禁生出一念:“我虽是说笑,却想若由你穿这雀裘定然比别人穿得好看,此刻并无旁人,你便将雀裘换上,证证我可有看错。”
拉契亚脸上的安心又猛地退潮:“郡主,这、这着实不妥啊!”
东宛显出一种小孩子的任性,将拉契亚往屏风处推了两把:“郡主所言,何来不妥?穿雀裘一事只你我能知,我更往外不透半点口风。你若是违背郡主之命,以下抗上,才是大大不妥!”
拉契亚素来性子温柔,哪里敌得过东宛的伶牙俐口,加之心里也有着这样隐秘的奢求,终究别别扭扭的转过了屏风。
拉契亚半怕半羞的提裙而出,东宛的双眼霎时一亮。只见一袭蓝裙如量裁般相合,宽长的裙摆恰好笼住玉足,更衬出蚕领皙白、纤腰束素。阳光纷凌里,金蓝二色如赤虹碧宇掩映交辉,携月披星的少女恍若临尘的神女熠熠闪耀。四周的光影似腾云掠气,众星拱月般护守着佳人,少女周身竟散发出生于王室贵女都罕有的气韵。这一瞬息,东宛竟以为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是为王宫织衣的婢女,这袭非贵者不可着的雀裘,正是只为她而制的无缝天衣。
东宛正神思里,忽听见拉契亚语音怯怯:“郡主,这样便行了吗?”
抬头看见少女羞红了的脸,东宛方回过神,掩嘴答道:“行了行了。”拉契亚如逢大赦,赶忙换回自己的衣服,将雀裘仔仔细细叠好,照着原样收入盒中。东宛看着她小心翼翼的姿态,不由说到:“你穿雀裘的样子真好看呢。”
少女脸上又是一红。东宛只是赞叹一声,并没有继续玩笑,却因想到另一件事而凝肃了神色,捏着裙裾的手指不自觉的扯出不安的褶皱:“便是明日了?”
拉契亚发烫的脸颊也霎时间冷却,一重阴云徐徐漫上眼睫:“正是明日了。”
对话中隐去了关键的词句,双方却都了然于心。与其说是默契的灵犀,不如说是西域三十六国共同避讳的禁忌。在话间省去的,是被西国万民一同视为诅咒的词语:月祭。
浩难降临于一十二年前。那一日子夜,那个困顿不知几许的恶煞忽然跃出天山泉底的深渊幽冥,一弹指间便将西域大巫师全族尽皆屠灭。而后又现身于诸王政议,逼迫三十六国国师立下咒誓,对其效忠,一旦有违,即尽灭其国。此夜之后,西国的圣山便沦为死魂缠绵的禁地,太阳神弗里波斯的光芒被名为月的邪灵驱逐而出,黑暗笼罩的西国之域上,自此再无破晓的日出。
东宛自长安而至楼兰已有期年,便也将邪灵的暴虐冷观了三百日夜。邪灵本无姓字,因常于月辉中降下荼毒,清光里的狰狞反胜过白昼,市坊便传闻天心的皓月即是她的瞳眸,永不倦怠的监察着西国的风吹草动。中原引沁诗脾的婵娟,在西国却是人人欲避的邪源,纵在正午相议,亦是不寒而栗、胆战心惊。
自此高悬素月下,西国便无一日安宁。通晓今昔的巫师因被施加了占卜的禁制,再无人能道出邪灵竟从何而来,又因何降灾为害。被名为月的邪灵虽叱咤西极,所经之处风云颤栗,却无人见过其面目,有言其为人首兽身的妖物,或言其为一团唯有口鼻的污浊,而亲眼见过之人皆已化为白骨。又传闻其于夜间乘猛虎之车趁月而行,行处三年不生草木。种种传言不一而定,却始终离不开空中的悬然皓月,而当月满天心之时,必是邪灵杀伐之日。
三十六国巫师于每月十五须对邪灵焚献牛羊牺牲以饲其猛虎,一旦有误,便顷刻覆国。而每年七月十五,清光至盛之日,即是西国月祭之时。祭祀由三十六国轮流进行,轮到之国的国师会在前一夜由邪灵告知五位王族少女的姓字,而被选中的少女则将做为第二日的祭品,在烈火焚烧中将魂魄献给邪灵。自此王族凡有少女者无不心惊,烈火熄不灭的凄号之声年年响彻西域,回荡成月光下的夜夜鬼哭。
今年月祭,轮到楼兰之城。十五明日,正是献祭之时。
阴愁惨重徘徊着每一座高门朱户,幽咽心惊缭绕着每一扇茜窗碧橱,这个诅咒之词被深深恐惧,游荡回旋成楼兰王城之上愈来愈重的阴霾。震怖的狂风将在此夜吹袭,将渺茫的期望和深重的骇意破裂成夭葬的血雨。
一念及此,周遭的空气便压抑如同窒息,仿佛一旦提及那个禁忌之词,便会将这片煞白划出鲜血淋漓。两人肃然相对,拉契亚低垂的眼睫下蕴藏着深沉的怜悯和叹息。无用的义愤和无解的纠缠里,东宛唯有将十指默默掐入掌心,却忽然记起了王洛的话。然而“局势将变”与明日月祭的可能关联不过一闪而逝,便又飞入了杳不可察的幽深。
东宛抬首望向远处,泻入窗棂的阳光仿佛描摹出一轮皓月似的白瞳,在年年深夜的清辉里残酷的吞噬着人间的光星。她的心口突的爆发出一阵隐秘的恐惧,连同躯壳也随之悚然颤栗,晨光金色的烈火霎那又淹没了幻觉里的白月之明。
拉契亚关切的目光里,东宛轻轻摇头,自语般的呢喃说到:“便是明日了……图格大国师今夜便要对着那片夜光行卜。明日……恐怕连朝阳都要为这王城内的血水而惨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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