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回“惑奸谗抄检大观园 矢孤介杜绝宁国府”中,凤姐一行人从上夜的婆子开始,搜过了宝玉、黛玉、探春、李纨房中丫鬟之后,一路来到了惜春房中。
文中写到“惜春年少,尚未识事,吓的不知当有什么事”,凤姐不得不先安慰她。偏偏越怕越出事,从她的丫鬟入画的箱中竟然寻出三四十个小金锭来,除此之外竟然还有一副男人的腰带装饰品以及一包男人的靴袜等物,这是连一向老辣的凤姐也没料到的事情走向,所以一时间也“黄了脸”。
丫鬟私藏的银两叫赃款,私藏男人物品的行为叫丑事,又脏又丑的事情对于一个大家小姐而言是唯恐避之不及的污水,恐怕光听见都应退避三舍。结果,却贴身发生,着实让惜春“害怕”。
凤姐一行在搜查探春房内时说过一句话,“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也正是这样大家普遍认同的逻辑思路,才更让惜春惊吓异常。冰清玉洁岂容身旁有污?
入画对此事做了解释,书中说“哭诉真情”,意思是入画的说辞颇有情有可原之意。怎么说的呢?入画说,“这是珍大爷赏我哥哥的”。她哥哥住在吃酒赌钱的叔叔婶婶家里,怕这些赏赐之物被酒鬼赌徒花了,所以才托人带进园中,让妹妹代为保管。
这样的理由,可信吗?后文尤氏说了,“实是你哥哥赏他哥哥的”。既然是真的,那是否可以谅解呢?凤姐笑说,“倒也可恕”!
小丫头穷小子的几点银子本就来之不易,面对酒鬼赌徒当然要防,所以凤姐说“可恕”,尤氏和奶娘也觉得只是“一时糊涂”,意思是这次就算了。但,偏偏恰是惜春自己坚决不原谅、不接受。
既然入画的解释既是实情又是真情,众人又都觉得可以宽宥一次,那惜春为何坚决不从,非要把入画退回宁府尤氏那边去?
其实,正是因为入画说的是实情,惜春才要坚定地划清界限。入画说的是“这是珍大爷赏给我哥哥的”。“珍大爷”是谁?贾珍,惜春一母同胞的亲哥哥,他们都是宁府贾敬的儿女,只是惜春一直被养在荣府,其实也算寄人篱下。
她哥哥赏赐钱物给她的丫鬟的哥哥,其中却有“玉带板子”......就好比一个有钱男人给一个帅小伙送了钱和香奈儿的皮带扣以及鞋子袜子,有钱男人是自己哥哥,帅小伙是自己丫鬟的哥哥。
对于一个未经人事的大家小姐而言,这样性质的事儿再加上“有其主必有其仆”的推断逻辑,让惜春着实感到厌恶和避之不及,也并不是不能理解。
所以在她嫂子尤氏劝她饶恕入画一次的时候,她不仅认为丢了自己的体面,“咬定牙断乎不肯”,更说,“不但不要入画,如今我也大了,连我也不便往你们那边去了。况且近日我每每风闻得有人背地里议论什么多少不堪的闲话,我若再去,连我也编派上了。”
“我一个姑娘家,只有躲是非的,我反去寻是非,成个什么人了!”
“古人说的好,‘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从此以后,你们有事别累我。”
曾奇峰《幻想即现实》中,有一篇的名字叫“成长就是背叛自己的童年”,文中的案例跟以上倒是并无密切关联,但是文中大意倒是用来解释惜春的“孤介性癖”很合适。惜春其实就是无法背叛自己的童年,小小年纪的她看到了太多的污浊,她无法挣脱这种纠缠。
曾奇峰说,“就像纠缠是为了离别一样,对心灵之路艰辛的体验,也是为了行进得轻松一些。”
“人生如此之短,人生的意义就在于在有限的时间里走更远的路,生命的终点离起点的距离,几乎完全等于一个人一生的成就。从这一点来说,一个人对自己童年的‘背叛’本身,就是成长和健康。”
惜春,没有这种力量,她的生长环境无法给予这样的力量,所以她心中所想就如口中所说,如此“心冷口冷、心狠意狠”。
但颇具讽刺的是,人们在这一回中经常把“探春与侍书”对比“惜春与入画”,好像入画的悲剧是源于跟了惜春这样心冷心狠的主子。却忘了,探春在第五十五回里,在好不容易获得理家机会后,与生母赵姨娘因其舅舅的丧葬费标准而争吵时,她哭喊而出的那句话:
“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做了九省的检点,那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
为了自己的人生前途,探春可以避生母,大义灭亲;那惜春为了保住自身名誉而避丑闻送走丫鬟,怎么就比探春更无情呢?生母和丫鬟,谁亲谁疏?前途和名节,孰轻孰重?
如果,今天私藏这些钱财和男人物品的是侍书,那么探春又会怎么做?会比惜春有温情吗?
所以,既然都是丫鬟,就谈不上跟哪个主子更幸运。命运不在自己手中,丫鬟也好,小姐也罢,哪怕是老爷夫人,也终究活不出人样。至于惜春,不过是个青春期的脆弱少女罢了。非要说探春比她强的,只是好歹没有“寄人篱下”,她还能有一些力量“背叛自己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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