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从哪一天起，我开始有了积攒废品的习惯。
喝完的矿泉水、饮料以及可乐的瓶子，收到的快递的包装纸盒，甚至是外卖包装的小纸盒，我都会存下来。积攒到足够多的时候，就拿着塑料袋装起来，给那位经常在楼下垃圾桶前捡垃圾的阿姨送去。
我几乎每个出现在小区的时刻都看见过她。清晨六点半我到楼下遛狗时，晚上七点我准时到达小区时，或是偶尔下去丢垃圾时。你总能看到那样一个画面——一个年迈的人佝偻着身子，俯身到垃圾桶中拿着一根自己的特殊的铁棍，伸到垃圾桶里去挑挑拣拣，把能变卖的东西挑出来放在自己的电动车上的巨型的垃圾袋中，收拾完毕之后，再骑上电动车奔赴下一个垃圾桶。
有一次我实在没忍住，牵着手里的狗走到她面前，在问清楚她是否需要之后，我开始了往她住的楼层放废品。每天早上上班前，都会将攒好的一批放在电梯口，等她收走。
002
其实我一直不清楚，别人看到这样的人和画面时会是什么样的感受，但有一件事我是肯定的，很少有人会产生跟我一样的想法。
——我害怕。
说这句话不是矫情，是担忧，是极度不自信所带来的深深的恐惧。我害怕等到我到了像是她那样的年纪时，会一样俯身到垃圾桶里去挑拣能卖的废品惶惶度日。
不是看不起，而是不想如此辛苦，不体面。是觉得养儿育女，辛苦一辈子了，该休息该享福了，但偏偏没有。如果条件好点，谁不愿意去跳广场舞，做广场上最靓的阿姨？
003
我害怕是有原因的。
有一段过往，在我心中尘封了很多年，到目前为止，我几乎没有和任何人讲过。有些往事我只当往事，不想去回忆，是因为每当想起来的时候，那种当时的境地还像是昨天一样清晰，让人难受。
我生活在一个北方小镇。那时候我家里有一块宅基地，是一面湖，有一天，镇子上的垃圾突然就开始往湖里面开始填了，又过了好多年，那上面盖了一栋房子，是我家。
我要说的不是盖房子的事儿，是垃圾。
那时候我读初中二年级，跟奶奶生活在一起。每天早上我都能听到拖拉机的声音，卸垃圾的声音，我起床洗漱出门上学，我奶奶，一个六旬老人扛着一个耙子，出去到偌大的垃圾堆里处理垃圾，顺便把能变卖的垃圾拣出来。
捡好的垃圾装到袋子里，堆到院子里，最后被别人收走，换来几块钱。最后那些钱，成为了我的早餐，我买文具的钱。
直至现在，我仍然记得那个画面。天昏地暗，太阳都未曾舍得露脸，佝偻老人扛着一个耙子，站在如山的垃圾前，面对的不止是垃圾，还有人生的磨难。
我从前羞于讲此事，毕竟我不提这件事，好像别人都无从得知。但至今回想起来，觉得无比幸福。一个老人，给了我她能给我的一切。
我想起前段时间看到一个印度电影，那个孩子追着妈妈问：“我们穷吗？”妈妈说：“不穷。”孩子不解：“可是别人都说我们穷。”妈妈笃定地说：“只要妈妈和你在一起，有爱，就不穷。”
是啊，从前我也这么想，但现在我不这么想了，因为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我早些年不努力，没能报答我奶奶。
004
穷，像是一粒种子，在我心里生了根。后来的很多年，我都无法完全拔干净，为什么？根须蔓延太深了。
我特别早就不读书了。
第一份工作是在广州的皮鞋厂里面做抛光工人。去广州的时候，我身上拢共200块钱，买完火车票102块，还剩下98块。当时年纪小，甚至连自己所处的城市都没有离开过。忽然到了一个大城市里，难免会新奇，但是孩子式的——怎么有那么多好吃的零食，那么多好喝的汽水。
98块很快花完。很惨的时候，连着一周喝生锈的水龙头里出来的自来水，偷偷跟车间里面的其他人学着做别的工种，只为赚点外快。
那是我小一些的时候，我没有什么野心，甚至不稀得拼命，充其量只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005
我真正第一次受挫，是在北京。
2007年9月，我初到北京，无处可去，刚好表哥在一个保安队做队长，于是他就给我安排了一份保安的工作。
上的是夜班，寒冬腊月，别人都在睡觉，一个瘦弱如鸡崽子的我坐在走廊过道里。后来觉得实在无聊，就拿着记事本和中性笔，在纸上开始写故事。
有一晚，另外一个保安队长喝多了，过来查岗的时候，看到我趴在纸上写东西。他醉醺醺问我：“你在干吗？”我如实回答，“写小说。”
我早已忘记他的长相了，但是我至今记得他脸上轻蔑的笑，那种鄙夷、轻视、不可置信地眼神打量着我，然后抬起手来用力地在我的胸口捶了两下：“你他妈就是个破保安，装什么逼？”说着，把我的记事本撕得粉碎。
我当时眼里噙着泪，只一个想法。
——不能丢了尊严，我必须要做到被人尊重，不再被羞辱。
006
还有一件事，我也记得很清楚。
得回到2008年，那时候我在西安，靠给杂志写稿子赚点钱，因为当时性格问题，难以应对工作。还记得被一家杂志社拖欠稿费，所有人都在指责这家杂志无良时，只有我一个人——把电话打到了当地出版局。
结果当然是成功追回了稿费，打完折的，甚至不足五百块钱。
我记得那个好的不的了的负责此事的科长，也记得那个老板在电话里质问我：“就这么点钱，至于吗？”
我笑了。你一个商人，没资格质问一个盖着黑心棉被子洗澡时候身上绿色的水顺着往下流的人，没资格质问住在200块钱的民建房下雨时会漏水的年轻人，没资格质问一个拿着23个一毛钱去买来一碗馄钝吃了馄钝留下汤煮一锅米饭吃三天的年轻人，没资格质问一个十几岁出来讨生活的年轻人。
你不配你不配你不配你不配啊，你真的不配啊。真的，你没资格。我辛苦赚钱的钱，你凭什么不给我？做正确的事，争取该争取的一切，这是当时的我唯一想到的。
现在再回想起来，我挺心疼我自己的，但又感谢当时的自己，如果不是当年作过的妖，谁又想到要去拼命改写自己的命运？
007
我曾经是个极度不自信的人。
不信自己能做成什么，甚至经常会有这样的错觉，我总是觉得自己一路走来，都是靠别人的帮衬，或者是被别人推着往前走的，真正是个缺少勇气的人。但是时至今日再去仔细想想，好像也不尽全是，别人是给了你机会没错，但如果你没有做到还不错，别人怎么会再给你机会？
有的人天生幸运，有人注定劳劳碌碌。
出来的这些年，我见到过太多的人，听过或是经历过太多的故事。
我见过有人拿洗洁精洗脸，他给我的答案是：干净柔和不刺激最关键是便宜。
我见过有人做饭只放一滴油一些盐剩下靠水提味儿，他给我的答案是从前家里穷晚上饿得受不了的时候，就会跑到学校外面的菜地里去偷白菜萝卜大葱吃，现在能吃水煮菜也很不错了，他的目标是买一套房。
我听过一个阿姨的故事，遇人不淑嫁了一个赌鬼，后来干脆离婚逃跑再也不要见到那个人渣，但自己最终也开始沉迷于牌场。
一个人心里想的是什么，看到的便是什么，这是我今晚才忽然明白的一件事。我总是这样，实在没办法，我的成长总比别人晚一些，但还好，也算是成长。
008
很多年前，当时我还是个郁郁少年，对一切都不确信，悲观看世界，像中岛美嘉唱的那样，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了。但是后来越来越笃定，对于如何活着这件事，我必定有机会，也有能力去做到最好。
要不人们怎么总说：去日苦短，来日方长。
人们常常会有这样一种错觉，那就是大多数人觉得：当人们往往意识到什么最重要的时候，往往为时已晚。但我并不这么认为，在我看来，人生没有太晚的开始，只有过早的结束。生活教会我的，我都已经全部领教，而我作为学徒，希望有机会回击回去。
前段时间，和朋友小聚，酒多上头，这么多年来，我扛得住一切，就是扛不住酒精。两人决定在寒风中散步醒醒酒，我看着夜色中匆匆忙忙形形色色的人，问他：“为什么每个人都活成了一个样？”
他没有回答我，而是问了我一个问题：“你愿意贫穷吗？”
”当然不愿意。”这是一个标准答案，没有其他选项。
他笑了，看着我说：“对。那我来回答你的第一个问题，这是三十岁教会我的一个道理：他们之所以都活成了一个样，是因为他们跟你跟我都一样，是人群中再平凡不过的人。他们不想死，更不想穷，他们跟你我一样，都发誓不服输，要拼到最后。”
我相信，一定会有好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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