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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回家,堂哥对我说,“前段我在老屋睇见你阿伯使过咯棋盘,有些烂了。佢以前讲过,如果找到道比你咯,你要去睇睇吗?”他知道我和大伯下过棋,感情也好。
“我去睇下,呈补得好没。”我应着。
随堂哥走回老屋,这里已经很多年不住人了。屋旁路边已杂草丛生,平地上长了不少青苔。推开老旧厚重的木门,看到桌子上摆着半截旧木板,上面棋盘的线和字都不太清晰了。
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这棋盘主人——大伯当年的影子。
大伯比我爸大上十年多,生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一生辛劳,却也有着他的骄傲。
因为爷爷去世早,奶奶又是裹小脚没什么力气干农活,大伯未成年就开始撑起我们这个家了,带着奶奶和我爸爸顽强地生存着。
大伯身材高大,说话特大声。虽然只有初小文化,但脑子灵活,能写会算。在村里,懂丈量田地,抄电表,记公分,写报告。所以,他做了好长一段时间的生产队长。
在我印象中,村子里的事,就没有什么能难倒他的。
村民吵架,他去劝,嗓门大,说话有理有据,很快就让双方熄火了。耕田种地、播种插秧、养猪放牛等,谁遇麻烦,问他,肯定也会有解决点子。所以,在生产队里,他就像一个“百事通”,说话是比较有分量的。
大伯有五个女儿,后面是一个儿子(堂哥)。所以分田到户时,大伯家的田地在生产队里面也是挺多的,水田就有三四亩。这么多田缺也难不倒他,靠着养着几头牛,田地里的活完成得也挺快。农忙时,几千斤生稻谷,都是他一担一担从田里挑回家的。
大伯干活,主打一个快字。他脑筋转得快,干农活中碰到很多临时性的小困难,他很快就能想出省钱实用的办法来应对。他干活的水平,比我爸高了不少,可是我却有点怕他。
其实不止我怕他,我发现大伯一家人都怕他。他在家一生气马上就开口骂人,回来肚子饿还没炒好菜,骂;饭菜不合味道了,也骂;烧的水不够热,还是骂。几乎没有哪天没有骂声从家里飘出的。他嗓门很大,在家里数落时,周围邻居都听得清清楚楚。我有几次帮干点小活,手脚不利索,配不上他节奏,都被数落得不敢抬头。
有一次帮他家割稻谷,他踩着打谷机,我给他供应着禾把,不论我怎么跑,都跟不上他的速度。所以,那次我被骂得狗血喷头。“递禾把都递不好,都这么大了。”“叫你先拿脚边的先,就不会挡路了。”“装袋稻谷都那么慢,读那么多书白读了!”等等的声音,不时在耳边炸响,我又急又怕,心里阴影面积都不提有多大了。
虽然如此,也没影响我心里面对大伯的称赞。记忆最深的是当年建房子,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整个生产队大多数还是泥砖房屋的时候,他带着我爸建自己的水泥楼。
那时已分了家,我们家穷得叮当响,水泥、沙石都是大伯张罗弄来的。大伯还带着我爸亲自动手,烧了几窑的青砖给自己用。我当时还是个小孩子,也跟着大人从山上割草晒干挑回来堆放到窑旁边,堆得高高的一大垛,作为烧砖的燃料。大家跟着大伯,挖泥、打砖、晾晒、装窑,烧火。看着最后出来那一块块方正厚重的青砖,我心里对大伯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得要多有技术才做得成这活啊。
农闲之时,大伯唯一的爱好,就是在家里和别人下象棋。
不知道他的棋艺起源于什么时候,从我懂事开始,就看见他下棋了,而且还是赢多输少。
他下棋有个怪脾气,不喜欢别人说他,说对手的话他就不理会。那时候的农村,人们娱乐很少,所以下棋,自然少不了有一帮人在周围看热闹。
村里人可不管什么“观棋不语真君子”,大家都是寻乐子,看到紧要关头,觉得下棋人走的不如自己的好,着急的话难免脱口而出,想刹车都刹不住。但如果谁说到大伯,他也不啰嗦,就是用力地拿起棋子一拍棋盘,站起来,指着说话的人大声说道:“你很厉害是不是?你来这里坐,我让位置给你!”
当然,这个时候是没人敢趁虚而入的。所以,久而久之,大家看棋时就有了默契,千万记住不要对大伯的棋指指点点,否则自找罪受。
村里人下棋,有一个特点:大家都声音大,力气大。我感觉是既比试棋艺,也较量双方的嗓门和气势。每一方下一步,都会伴随话语,如“这有什么难?我走这里打你。”“我行这步看你死不死?”“吃开你只炮,睇你呈嚣张冇”等等。
大伯的棋语,则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的嘴巴仿佛天生就是演讲家,配上其大嗓门和特有的其神及手势,让人颇有压力感。最有印象的是他准备“将军”时,右手拿起棋子用力重重地拍在棋盘上,一声绵长有力的“将!”,能把不注意的我突然吓得心一跳。这声音得有七八十分贝了吧?也不知大伯用了他多少分力气来喊和拍那棋子。
所以这种下法,很多棋子都是短命的,实在经不起多少折腾。我没留意一副象棋在大伯家能存活多长时间,反正经常见有新象棋用。
棋子还好,买一副回来得了。而棋盘,尤其是能经得起折腾的棋盘,得费一阵心思。大伯也会一点木工,他都是找几块板,拼接起来,再用墨水画出棋盘。这样放在桌子上,可以经得起庄稼人的拍打。
纵是这样,那厚木板做成的棋盘,有时也逃不了四分五裂的命运。庄稼人的手劲太大了,年复一年的拍打,迟早也得粉身碎骨。印象中,也见大伯换过好几次棋盘了。
现在看见的这块,板面显暗红色,是荔枝木板做的。我记得是读高中时大伯弄的。搞好后,他还对我说:“这是荔枝木板做的啊,这么多年最靓的棋盘了,要不要先和你来一盘?”
我却推说作业多没空了。大伯倒也不勉强我,继续找他的棋友喊打喊杀了。
堂哥堂姐们都不喜欢象棋,所以家里面的棋友,大伯就只得我一个了。初中时,偶尔和大伯下过几盘。在班上自诩前几名的我,经常被大伯杀得丢盔弃甲。他的招式老辣,压迫性强,经常有些意想不到的后续手段。我常常奇怪,从不见看过棋谱的大伯,是怎么学到那么多狠辣杀招的?
可惜,上大学后,偶尔也留校勤工俭学,回家的时间更少了。印象中再没见过大伯的棋盘了。
而大伯,年纪也渐大,早就不做生产队长了,也很少见在家里下棋了。也不知道和他已不做生产队长有没有关系。
大伯的脾气却是也越来越暴躁,在家里骂人骂得更凶了。据我所知,大娘,堂哥和五个堂姐,没有不被大伯骂哭过的。可能后面少人来下棋,跟这脾气也有一点关系吧。
我是一直不理解大伯为啥脾气这么火,就算境遇不好也不至于如此吧。当初在队里率先建起的房屋,几年后就落后了。村里越来越多人建起了新颖的小洋楼。
大伯家,比我家略好,在村里却也是慢慢排在后面了。几个女儿出嫁后,嫁得也一般,经济上没多少能帮忙。堂哥挺晚还没结婚,工作也不好找。加上建房子与邻居因屋地起争执一直投诉告状也无法解决,可能成了他的心病。感觉大伯越来越郁闷,越来越苍老了。
再后面,堂哥欣喜结婚,孙子也有了。一大帮外孙、外孙女也时常来家里玩,热闹哄哄的。可大伯的脾气还是那么急,不过骂人的声音没那么响亮了。而象棋,再也没见他下过。最后几年,他患眼病四处求医,也未见好转,视力越来越差,最终带着他那倔强的脾气郁郁离世。
年岁日增,送走大伯后,我也把他与象棋的事逐渐淡忘了。若不是现在堂哥叫我看看还要不要这棋盘,很多事我都记不起来了。
摸着那苍老的半截木板,看着那颜色深浅不一的纹理扭曲在一起,一如大伯当年那要强、急躁、不服输的个性。
哎,棋盘已旧,它的精神,它的骄傲,也只属于曾经的大伯。那就让它继续躺在老屋一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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