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影里的男子

月光飘洒在杳无声息的夜里，照耀下的斑驳砖墙映出古老的阴影，墙后的柿子树蜷缩着树身，把顶部枝丫的阴影放在地面上，和墙影重合。墙影前方突兀延伸的枝条阴影，更像是皲裂的大地伤口。男子背靠在那堵墙的阴影里左手揣在裤袋里，右手大拇指与食指之间轻轻夹着一根即将燃尽的香烟，深红的火花腾空在阴影里，烁烁可见，他微闭双眼深吸这最后一口烟，随后把烟雾与寒气从口中一同吐出，他感到嗓子一阵舒畅，同时烟无声无息的飘散在了寒夜里。这个夜晚才不是死气沉沉，男子如此想着。他把带着奄奄一息火花的烟头随手丢在坚硬的土地上，伴随着右脚用力地一捻，一切重归于万籁俱寂中。与此同时他又十分不适，那是他最后一根烟，现在他又迅速犯了烟瘾。我一定要戒烟，从两年前他就这样劝诫自己，直到如今他仍这样对自己说，他已经习惯对自己撒谎。他走出墙的阴影，右手也插进了口袋，皎洁的月光落在他的后背，如同披上银袍的战士，一头银发在阴影的映衬下熠熠生辉，刚走出阴影他就怔在那里，他盯着自己的影子与墙和柿子树的影子相对比，发现自己的要比它们的影子颜色更深更沉重，如果说他的影子有墨水般漆黑一团的颜色，那后者的影子就是兑了水后的样子，表面也许大同小异，真要写在纸上时就会露出蹊跷。现在就是这种情况。他以为是自己习惯了墙的阴影，所以看到自己的影子就会不自觉的加以重视。他拖着深沉的影子离开了那面墙，他的步伐完全没有受到严寒的侵袭，依旧伸着他那硕大的步伐，踩到结实的大地上。沿着断断续续的砖墙，尽头便是整个村庄的结尾。一旁有一条水沟，沟延伸至另一个睡眠了的村庄，沟里的积水成了完整冻实的冰块，男子小心翼翼地踩在冰滑的表面，除了滑倒他没有任何顾虑，他双脚离地跃向空中重重落到冰面，冰面纹丝不动，他再一次跃起落下，跃起落下……直到他张大嘴气喘吁吁，他并未改变什么，反倒双脚开始隐隐作痛。夜色逐渐昏暗，能明显察觉，它从遥远的北方向这里铺展而来，仿佛一间未开灯的房间缓慢地拉上窗帘，他不知道随后会发生什么。他彤红的耳朵察觉到空气的异样，又冷了一度。刚才的活动没能让他身体暖和，他从沟边拽来了几缕枯黄的野草，又从不远处树林里捡来了一小抱树枝，放在冰上，堆成一堆。他的左手放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把灰色火柴盒拿了出来，上面印有红色字样。他晃了晃，发出漱漱的声响。男子蹲在冰面，从中抽出一支火柴，迫不及待地擦向盒子边缘，火柴顶部的火光昙花一现，火焰熄灭了。他又从中抽出一根，对准侧面的磨砂，迅速一划，整个世界都被点亮了，昏黄的光芒照亮了男子的脸庞，充满希望的眼神聚集在火焰上，高挺的鼻梁明暗分明，微薄的嘴脸轻轻上扬。在看到火光的一刹那他把火柴盒迅速放在冰面，从容不迫地捂着火焰，生怕一股风吹来，双手缓慢地将火柴移向柴火处，柴火燃烧起来，火焰展开初晨太阳般热烈的颜色，这充满希望的景象同样可以出现在夜晚。男子迟缓地站了起来，双手拄着膝盖弯身站了几秒，又去树林里抱了一堆略带露水的树枝，他打算长久地待在篝火旁。露水浸湿了他胸前灰黑色的棉袄。没关系，一会烤烤就会干，男子思考着。他把树枝放在一旁，刚才还是初晨的阳光，仅离开几分钟，火焰就如同中午里的阳光，热量打满全身上下，脸庞一片炙热，他满足地站在冰面上与篝火保持适当距离看那左右摇摆的火焰，瞬息万变地火焰，刚才损失的热量逐渐恢复了。他觉得自己就是那堆热烈的篝火，从星星之火到火光冲天只是一瞬间，它燃烧着加入的质量，只要达到一定程度，即使潮湿的树枝也能燃烧。他摸了摸宽厚下巴上的胡须，几天没刮掉，就如同针尖刺痛他的手指，他想像此时的灼热火焰一样燃烧，却又不得不与之分离，那堆篝火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意义重大，若是没有他，篝火也就少了一份意义。男子看到火焰逐步萎了下去，他抓了两把潮湿的树枝添进去，火焰把树枝烤的吱吱作响，火焰上方出现阵阵灰烟，树枝最终还是融入到火焰内。男子吸了吸鼻子，他嗅到了刚才潮湿树枝内蒸发的水分，水份混入空气，无异于脚下踩着的冰一样，冷的让人颤抖，但火焰的烘热，让他感受到的只是一瞬的凉意。他低头看向双脚，冰面上一层薄薄的水漫到他脚底，水继续蔓延着，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男子怕棉鞋布质鞋底湿透，他挪了挪位置。他看到一旁潮湿树枝的底部已经浸泡在水里，他不顾湿润的冰面，迅速走到树枝处，把上部未被冰水浸泡的树枝丢到火中，然后撤出。火光再一次凶猛燃烧，男子感到眼中一阵生涩，他抬起头把视线移向空中，在冲天火光的照耀下，他看到了一点一点白色的痕迹，空中飘起了雪，雪花缓慢地飘荡，摇摇摆摆落在了他鼻尖，他抬起手摸向鼻尖，只感到一丝湿润的凉意。倏忽雪大片大片的肆虐，整个世界像没有信号黑白电视的雪花屏幕，密密麻麻的白色把黑幕遮住，皑皑白雪像之前月光一样落在他的短发和双肩，整个黑夜只有他一人伫立在大地上，他想起了木心的那句诗—“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呐。”火焰依旧在燃烧，他打算与大雪抗争到底，像是一名战士，在战场上捍卫自己的尊严。一片一片冰冷的雪花消失在炙热的火焰中，再寒冷的事物也有其魅力，再温暖的东西也终有消逝的那时。雪有着自己的信念，它们前赴后继的融化在火中，战士耗尽了所有气力，仰面躺在疮痍的大地之上，等待他的将是死亡。在火焰殆尽的那一刻，雪打败了火。男子驻足在一旁目睹了这一切。“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究竟要往哪走，他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