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月初十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从苏州城寄来一封信,红泥封口,鎏金边,煞是好看。
刀头把信交给我的时候,我刚完成一桩生意,身上的血腥味还没散去。
拆开信掉出来一张喜帖,帖上的字迹端秀,末了有一方印——“秋”。
是秋叔邀我在九月初十那日去苏州城,赴他的喜宴。
信上则白纸黑字地写明了酬金。因为我此去并不只是赴宴,还要杀人。
没错,我是一个刀手,每天做的是刀尖舔血的生意。
“能让秋叔为难的人,叫上我也没用。”我留下那张喜帖,将信扔进火盆,“两个我都打不过秋叔一人,到时候神仙打架,我无辜受累。”
“别妄自菲薄,秋叔看人的眼光准得很。”刀头说道,“说起来,你和他认识?”
我心说岂止是认识,他还差点杀了我。
三年前我刚入行,雇主便要我和几个人去围绞秋叔。谁想到他剑术了得,反杀我们几个根本不费气力。
“谁派你们来的?”他的剑尖离我的喉咙堪堪几毫。
“知道雇主的人已经被你杀了。”我看向倒在地上的同伴,“反正杀不了你,回去也会被灭口。”
他打量了我一眼,啧了声,收回剑。
“小姑娘家,打打杀杀成何体统。”
我日后才知道老混蛋秋叔阅女无数,一眼就看出我是女儿身。
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秋叔没杀我,还把我推荐给另一个刀头。就这样,我跟秋叔成了朋友。
后来秋叔金盆洗手,干起了正经买卖,还做了监察御。这官不大不小,油水不缺,只要平时低调点就没什么人找麻烦。
不得不说这人真是幸运,干我们这行的几乎没人能全身而退,可他不仅做了官,还娶了亲。
临走前,我揣上一对冰青双跳脱作贺礼。
起风了,风里夹带着雨水的气息,闷热的街上有了凉意,我抬头看看逐渐压下来的阴云,加快脚步。出城时,不远处走来一个人,黑衣白斗笠,瘦高身形,腰间一把漆黑的刀。
他低着头,与我擦肩而过。此时半空中雨云将至,一声闷雷在我头顶炸开。
我微微打了个激灵。
就在这个空隙,凛冽的刀光自他腰间一闪而出,利刃挟着风声狠戾地扑过来,直刺后心。
我来不及转身,反手翻鞘护住要害,堪堪挡住这一刀。见一击未中,那刀锋转势,直直地削向我后颈。好在此刻我已有防备,低头躲过后转身横刀出鞘,架住一记劈砍。这人寸劲极强,我的虎口被震得发麻,被迫后撤几步。
秋叔曾经告诉我,会叫的狗不咬人,咬人的狗不会叫。说完还笑眯眯地看着我。我当时还年轻,并不明白这句话的深意,只当他在骂我。
这狗内家功夫深厚,刚才连续三次必杀,切身时他竟气息未乱。
“反应不错,”那人的声音嘶哑难听,“可惜是个陪葬的。”
“你是哪边的人?”我反问。敢对秋叔出手的人不多,叫出来都是有名有姓的。
“胭脂刀。”
分明是八月盛夏,我却觉得寒气从头顶丝丝缕缕地下渗。
胭脂刀是近几年唯一一个吞了刀头独自做大的刀手。传闻他原本是卖胭脂的货郎,因惹了人命官司才走上这行,江湖人多有不屑,送雅号胭脂刀。
胭脂刀不杀女人,对男人却毫不留情,被杀掉的男人死状也极惨,有时候还要亲人花重金赎回头颅。
可秋叔除了有些浪荡之外,完全是个好人。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惹上了这个麻烦。
“莫要担心,我不是他。”见我脸色难看,那人笑了起来。“胭脂刀说了,杀鸡焉用牛刀,杀你自然也不需要大费周章。”
刀手之间的你死我活往往是从接到任务的那一刻开始的,可这么快被对家找上门,还是头一次。
【二】九月初一
“秋叔,你得跟我交个底儿,这活儿接不住是要送命的。”我捧着一盘桂花糕,塞得满嘴都是。“我是说,你怎么惹上的胭脂刀。”
那日我侥幸捡了一条命,便马不停蹄地赶到了苏州城,一来养伤,二来偷闲。有秋叔罩着我,日子变得舒坦了很多,要不是昨天见到了另一个刀手,我都要忘了此次任务的目的。
“这次情况复杂,我多请了几个人。”秋叔皱着眉,“包括你——你这吃相哪儿像个女孩。”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秋叔敲了我一个爆栗,“我这边你不用管,只管保护好我提过的那个牛鼻子道人。”
“我看那牛鼻子道人修为甚高,若他的对手来寻仇我是护不住的。”
“要杀他的人是些所谓的正派武林,你不用过于担心。”秋叔说。
“那又是谁要杀你?”我问。
“我徒弟。”秋叔亦淡淡道。
这世间的事真奇妙,我头一次听说秋叔有徒弟。
“胭脂刀是你徒弟?”我瞠目结舌。
“你傻了吧。”秋叔又敲了我一个爆栗,“胭脂刀虽然独自做大,但这次他是被我徒弟雇来的刀手。”
看来秋叔的徒弟出了不少钱,能让已经成为中间人的胭脂刀再度出山。
“你徒弟非得在成亲那日要你人头,怕不是扒祖坟的深仇大恨。”
“扒祖坟?只是我挡了他的路罢了。”秋叔亦淡淡道。
很久之前秋叔是这苏州城最好的刀手,袖里生杀皆是腥风血雨,后来他成了有名的中间人,不再轻易显山露水。
他玄衣披发,坐在高楼上饮酒听风,下面的人手起刀落,尸体面朝下栽在阴沟里。
中间人这活并不好干。表面看起来只需要负责跟雇主谈拢价钱,指派刀手。实际上他还要负责上下打通关系,安排刀手退路和善后,更要时刻防备手下反水和雇主反咬一口。
在秋叔之前,很多中间人喜欢坐地起价,甚至事后威胁雇主不加钱就把买凶杀人的事情捅出去。可秋叔不一样,他在提刀杀人前讲好价钱,事后绝不纠缠。所以很多主顾在他金盆洗手后乐意卖他一个面子,以至于秋叔做官后,在酒宴上与他推杯换盏的人,有很多是他曾经的雇主。
雇主们愿意和秋叔把酒言欢,有些人却恨得牙根痒痒。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秋叔当年一家独大,挡了太多人财路,早就有人记恨着。更何况这位秋御使如今命运通达,仕途顺利婚期将近,完全没有遭受什么天谴报应,看着就让人不爽。
所以胭脂刀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放出消息,很大的原因是笃定了苏州城内半数中间人会袖手旁观,毕竟干这行的人最乐意见的就是看他高楼起又看他高楼塌。
秋叔和他徒弟的过往似乎是一段复杂的旧事,扔给说书先生怕是能讲上几百回,不过我并不想了解他们的恩怨。
因为知道太多会死的。
秋叔大婚前三日,我和其他刀手汇合,熟识了彼此的计划,等其他人散去,秋叔却悄悄给了我一件软甲。
“我兄弟尚能自保,只怕你一不留神有个闪失。”
我只能收下他的好意,摸了摸衣袖,有些窘迫:“其实我是准备了一对双跳脱,本要带来当贺礼的,但是出城那日一交手……就震碎了。”
“我知道,你人没事就好。”他拍拍我的肩,转身下楼。
我看着他的背影道:“秋叔,我比你刚开始见我的时候如何?”
“变强了,起码能独当一面。”秋叔说得很轻松。
“谢谢夸奖。”我盯着他的背,握紧了刀鞘。
有种斩合术名为抽刀断水,因为所有的杀意都在那一瞬息之内绽出,出手便可斩绝一切。
虽然这种刀术的缺点很多,比如精力必须集中,不能面对多人,但是单独情况下它是几近完美的杀招。
刀锋略过之时我闭上眼睛,有温热的液体啪嗒糊在我脸上。睁眼时满地残红,一股浓红泼墨般溅在窗纸上,淋淋地往下淌。
“秋叔,对不起。”我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
黑影从背后出现,声音带笑:“干得不错,胭脂刀很欣赏你。”
其实出城那日我已负伤,根本逃不到苏州城,为了活命,我跟那黑衣人做了笔交易。
胭脂刀和牛鼻子道士的对手一起设了一个局,因为秋叔和道士的实力很强,想干掉他们,只能逐一击破。
这时候需要一把刀去砍掉其中一方,这把刀也许不是最锋利的,但一定能让敌人毫无防备,在背后给出致命一击。
我摸摸袖子里的那对双跳脱,其实它们没碎,只是我没机会送出去了。
【三】九月初十
“大婚之日,如果姓秋的没出现,你说他那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该有多伤心。”眼前端坐的黑衣人微微笑着。
我沉默不语。
“胭脂刀从不杀女人,也不会动他那个小娘子,再说了动手的人是你。”他舔舔牙齿,“现在,带我去找那个牛鼻子道士。”
“他不在客房,”我抬起头对上胭脂刀疑惑的眼神,“我听秋叔……秋御使说,道爷喜静,就安排他在竹苑小舍歇下。”
竹苑在后楼,离大多数宾客的住处较远,走过去只看到一整片紫竹林,叶色苍翠,风过时沙沙作响。
“道爷在那里,你可以带人去了。”我指指竹林深处。
只一刹那,薄刃就刺进了我的腹部,身边的人悉数倒下,皆是喉中毒针。
胭脂刀不愧是高手,只有他避开了所有的攻击。这个据说是卖货郎的人此时面目狰狞,恨不得把刀刃转上几转,把我的伤口搅得稀烂。
我亦冷冷地看着他,眼神清醒:“道爷生性多疑,有埋伏是意料之内。”胭脂刀歪了歪嘴,一脚把我踹进竹林里,密密麻麻的竹叶打得我脸颊生疼。
我躺在地上看着他闯进竹苑小舍,片刻后安静的屋内传来刀器铮然声,我吸了口气,慢慢地爬起来。
“你还能动?要不要我背你回去?”有人在旁边说。
我摇头:“秋叔你留着力气背新娘子去,有你送的软甲,我死不了。”想了想我又自怀里掏出那对双跳脱:“给你的,婶夫人戴这个好看。”
他哈哈大笑,接过来一把捞起我扔在马车上:“回去换身衣服,一会来喝喜酒。”
秋叔一早就看出来我的来意。在我到苏州城的第二天早上,他就悠然地喝着茶问:“你是来杀我的吧?”
口气不像疑问,更像确认。
我有一瞬间考虑转身就跑还是殊死一搏。但是我什么也没做,原本我就不打算动手,秋叔留过我一条命,现在还他也无妨。
“谁派你来的?”秋叔问。
我说胭脂刀。
他哈哈一笑,随即跟我制订了一个瓮中捉鳖的计划。
整场事件里,我只是刀,是持刀人对决的棋子。我的职责是砍掉其中一方,不必在意雇主是谁。
事已至此,一切都结束了。胭脂刀死在那道人的手上,而秋叔的徒弟不知所踪。
喜宴上我本想撺掇其他人灌醉秋叔,结果这个老混蛋鸡贼得要命,我一个不留神就被灌趴下了。
“这梨花白后劲足,叫你慢点你还不听。”在我宿醉头痛的第二天晚上,秋叔还不忘取笑我。
我一拍桌子:“继续!这次你我对拼!”
几个个时辰后,我又倒在酒桌上。
“秋叔,有时候我觉得你的刀比剑还要快。”我大概是醉了,居然说起了废话。
秋叔醉意朦胧,眼神却清醒得很:“那是当然,漠北秋家的刀,能不快么?”
我很想问问他口中的漠北秋家是什么开头,可是梨花白后劲太大了,睡意很快袭来。
【终】
弦月下落,竹叶簌簌作响。
秋把那把从不离身的刀拔出半寸,借月细看,那把刀弧度凛然,锋芒尽显。
只一刹那,这个浪荡的老男人脸上,出现了一丝落寞。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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