撅子叔 | 我的视界 我的中国

作者: 步绾 | 来源:发表于2019-08-25 15:49 被阅读0次
步绾拍摄

凌晨时分,西边坡上的老屋响起撕心裂肺的哀嚎。宗木叔还是死了,从发现肝癌到咽下最后一口气,只有三个月。

漫山遍野飘着大雪,宗木叔眼睛瞪得圆圆的,他怎么肯瞑目呀?身后是一个寡妇,三个半大的娃,一幢传了几代的风雨飘摇的破屋,还有一个三十多没娶上老婆的撅子弟弟。他一身力气的时候,这一家人尚且吃不饱穿不暖,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七天前,宗木叔的娘,三十岁守寡拉扯大他和撅子的老娘,把自己挂在梁上,抢在儿子前面睡到村头山上去了。撅子叔先没了娘,又没了哥。

壮年的宗木叔哪会备下寿材,家徒四壁如何下葬?村长看看哭哑了嗓的女人和孩子,又看看瘦弱无助沉默不语的撅子,摇头叹气好一阵,把宗木叔才十岁的大儿拉到一边,悄悄交待几句。

夜里叫了几个人去偷砍树,孩子总归不周全,仓促选的树太短,棺材睡不下一米八的宗木叔,愣是敲断了腿骨屈着放进去的。这是我听过的最惨的葬事,那年的雪下得出奇厚,也许冷了就没那么疼。

“撅子叔走了,跟人上广东去了!”

我爸送走来借路费的撅子叔,说这话的时候一脸忧心忡忡。撅子叔本是有名字的,叫宗佑,先天左手畸形,手腕向内蜷曲,手指基本丧失功能,我们土话管这样的叫“撅子”。我从小就跟着大人们喊他“撅子叔”,久而久之,除了他娘,村里没几个人还记得宗佑这名字。这副身板干不了地里的活儿,连到镇上卖花生都不能自个儿去。宗木叔在的时候,只让他在家帮着养养鸡和猪,有干的不会让他喝稀的,但家里实在穷,又是残疾,没有姑娘肯进门。

现宗木叔没了,家里梁塌了,撅子叔必须出去讨生活。那是1991年,大批人涌向广东,据说那是个淘金的地方,有的人一个月赚得比我们一年都多。从那儿回来的人连说话都带着股港味儿,对穷得发酸土得掉渣的我们来说,港味儿就是钱味儿。

“听说那边好乱,有专门抢包的,那里的人都把包背前面。他一个撅子,有钱捡也捡不赢别人哟……”撅子叔最远只到过县上,一下跑去那么远的、人像潮水一样多的广州,要常去火车站拉货,一只手怎么做到?会不会被人欺负?见过些世面的我爸也忧心难解。

撅子叔究竟吃了多少苦他从来没说过,大家只知道他在那边蹬三轮车,几年后攒了点钱,过年回家央人给说个女人。恰好邻村有个哑巴姑娘,家里也穷只想打发了她,没要多少彩礼就过了门。

36岁的撅子叔终于有了老婆,哑巴姑娘刚20,比大姐还小10岁,就这样成了我们的婶儿。他们和寡嫂、侄儿侄女都挤在老屋里,一个锅吃饭,桌上偶尔也有了荤腥。

正月刚过完,哑婶就怀了娃,撅子叔决定不回广东,试试在本地找营生。闯过世界的他好像通了窍,打听到县里有针对残疾人的帮扶政策,像他这情况可以骑一种特制的人力三轮车在县城载客,赚的钱不用交税。撅子叔对蹬三轮轻车熟路,准备吃这第一波的螃蟹。

虽然三轮车只需要先付一半钱,才办婚事的撅子叔手头还是不够,这回我爸二话不说又借给了他。他说上次去广东时借钱就不指望能还,没成想撅子好歹闯出一条路,不光养活自己还成了家,这次是拼养家糊口,必须得帮衬。

撅子叔的三轮生意不错,没多久在县城郊区租了间民房,把哑婶接来过。地里庄稼活儿包给别人,寡嫂主要养好几头猪,种种菜,加上卖花生和藠头的收入,也够吃够用。

哑婶真是个好女人。怀着身子手脚也闲不住,看屋后荒着一大块,和房东商量好一点点开出来,一畦畦种上菜,只是不能用人的粪尿下肥,就又养了一群鸡。于是,住在县城的我家和大姑家经常能吃到撅子叔捎来的早晨刚摘下的蔬菜,还有新鲜鸡蛋。

哑婶生下闺女第三年,城里时兴起面的,撅子叔果断将三轮车转手,买回一辆二手面包车。这回他没问亲戚借钱,而是直接去银行贷的款,残疾人享受贴息优惠。这车自己开不了可难不倒撅子叔,大侄子初中毕业在家晃了好几年,刚满十八送去拿了驾照,一身的牛筋马力跑起面的来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累。寡嫂数着儿子赚回来的钞票,人前人后不住嘴地笑。

逢年过节或乡亲们有红白喜事,撅子叔一家常回去。他在村里的地位明显提高,家家有难处都爱找他商量,修谱大事必得听听他的意见,而只读过小学的撅子叔往往能切中要害,从此更加让人信服。

哑婶又生了个儿子,因为难产在县医院花了好几千,撅子叔一点不心疼钱,用一只手抱着大胖儿子,白天对着日头笑,夜里看着月亮也笑。百日那天,他专程跑去老娘和大哥坟前,鞭炮噼噼啪啪在村头的上空响了许久,全村人都能听见。

后来,面包车换成二手桑塔纳,而且是两部,专跑县城到省城火车站来回,拼车25元一位,招手即停,方便也不贵,尤其是晚上公交停了以后,很有市场需求。两个侄子一人负责一辆,再请两位司机,撅子叔正正经经当起了老板。

县城早买下了房,为两个孩子进最好的学校读书,撅子叔可没少花择校费。他说只要娃肯读,花多少钱都值得。

随着村里老人一个个仙去,按辈分酒席上撅子叔和哑婶坐的是头桌。皮包骨瘦的他慢慢发福了,和我爸一样,皮带垮在肚子下面,哑婶的手指、耳朵、肥白的脖颈间,一点一点金光闪闪。还在土坷垃里刨食的的婆娘们看得眼里发了红,免不了夜里炕头上忿忿地冲自家窝囊男人踹上几脚,却不记得当年那幢破屋的门槛根本没人踏。

老家征地拆迁,撅子叔得了五套房,那儿建起高铁站和省行政中心,房价像火箭似的往上蹿。两个侄子也都分了房,各立门户跑运输,娶妻生子开枝散叶。六十多的撅子叔过起了包租公的日子,每天炒炒股,然后去茶楼和朋友们交流信息打发时间。

老天爷把对哑婶的亏待加倍奉还,两个孩子伶俐得很,读书不用操心,先后考上了大学。虽不是什么一流大学,对撅子叔来说也是光耀门楣的天大喜事,和家里出了状元一样值得热热闹闹庆祝。

撅子叔现在家族里辈分仅次于我爸,虽说一年年渐老,那只好手却始终不肯落伍,上网、微信,啥都学得会用得熟。老人说,太聪明的人容易早夭,因为老天爷也喜欢,总要有点残疾才不会被收去。事实证明,撅子叔的脑瓜比一般人要灵光许多。

山上的坟都要迁走,动迁那天,一族老老小小几十口人到齐了。长眠了几十年重见天日的那一刻,宗木叔终于可以舒展开腿脚,如果在天有灵也会感慨万分吧。

这是一个改天换地的新世界呀,他该狠狠地拍拍当年最放心不下的那个残弱老弟,欣慰地大笑:

“我屋里撅子,好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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