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进

在宽阔得显出荒凉的道路上，长长的不见头尾的队伍，像摩挲着的蛇，缓缓地行进。我也在队伍里。不在前头，也不在末尾，只在中间，循着他们同样频率的步伐，缓缓地行进。

没有人说话，更没有人歌唱和跳舞，全都不分昼夜、不知疲倦、不顾饥渴地低着头，向前走。像一座座会走路的坟墓，阴沉，静默，一点声息也没有。

道路的两边，茫茫然，或许也是荒凉的沙漠，长着稀稀落落的、顽强生存的野草。也可能不是。茫茫然一片，看不清是什么东西，都隐藏在没有湿气的雾里。大概不是野草吧。而偏偏道路的上空，明亮，虽然没有阳光，但也没有乌云和大雾。能看清路，就已经可以满足，不要奢求温煦的阳光来暖你的身体。

只有跟着木偶样的人群，缓缓向前行进。不然，去哪里呢？道路的两边，茫茫然，不知是什么地方。前面的人，不知道有多少，看不见尽头；身后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看不见尽头。我就在中间，超越么？什么时候才能走到最前面去？后退么，什么时候能够退出这长蛇的队伍？我在中间，跟着前面的人缓缓行进；我身后的人，也跟着我，缓缓地行进。

我不甘心。抬头尽力地前望，想知道我们去何处；但只是徒然。遥远而不见尽头。谁在队伍的最前面呢？他的前面是什么呢？他带我们去哪里呢？为什么要去呢？

我怀着疑问，跟着人群，缓缓地行进。停下么？不能的。你的停下，不能影响什么。前面的人不会等你，而你之后的人，将会把你撞倒，踩着你的身躯，跟随人群，继续缓缓前进。

有人跟我一样，感到疑惑吗？我想是有的，只是我们没有遇到。或者遇到了，但彼此并不知道。因而我要主动，去询问。

我前面的人，从不回头；我身后的人，从不抬头。我只好转向旁边的人，问他：劳驾，你好么？请问，我们这是往哪里去呢？

我看他，见他埋着头，循着同样频率的步伐，缓缓地行进。我提高了音量，又问：这位朋友，请问，你知道我们是去哪里吗？

他还是不为所动，头不抬，话不说，机器人一样重复着行进的动作。我有点恼了。你为何不理我呢？这样的近，这样的无味，这样的沉闷，怎么连话都不说一句呢？你是死尸吗？

我重重地踏了几步，把怒气发泄在脚下的道路上。路的两边，依旧茫茫然，什么都看不到。这无声的没有湿气的雾，把我的怒火抽走了，甚而把队伍的脚步声也抽走了。在静默的笼罩下，如果不是猛烈而突然的炮火，那么一切就永远保持着静默了。人的脚步声，算什么呢？假若一齐呼号叫喊，或许能够将这无形无边的雾驱逐。然而漫长的队伍，在静默中行进，以至于脚步声都落在静默里。所有的都没有声息了。

偶尔的，在道路的左边或是右边，传来某种鸟或虫的鸣叫声。无法辨别出是鸟叫还是虫鸣，也无法辨别出是左边传来的还是右边传来的。但这不重要；只要有这鸣叫声，就能感受到宽慰。在人之外，还有其他的声音，所以我们究竟不是孤独的。只是近来，那鸣叫声越发稀少了，有时好几天才能听到一次；而且，它变得尖利和凄惨了，如同被折磨时发出了哀鸣。

有一次我又听到了这直穿人心的哀鸣，我陡然愤怒起来，停住了脚步。可是不待我发怒，身后的人就轻柔却有力地撞上我的后背，我向前趔趄了一下。我的愤怒立时转化成求生的欲望，我便稳住身体，熟练地调整好步伐，跟随人群，继续前进。

只是那哀鸣在我的心里回响。我的心变得巨大且空虚，像密封的暗室。这哀鸣声在暗室里无望地奔逃，可是却四处撞在墙壁上。我想放它出来，然而我发现早已丢失了打开密室的钥匙。它永远出不来，而我永远进不去了。

在宽阔得显出荒凉的道路上，锁链一样的人群缓慢地行进着，像是被押赴刑场的罪犯。他们的头还在肩上，还没有死去。可是自从被判了死刑，他们的眼神就空洞无光了。我想象着他们黯淡的眼睛，接着就模糊了：他们没有眼睛。所以，难怪他们只能机械地重复踏步的动作前进；瞎子也几乎都是聋子，所以难怪我身旁的人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根本听不到我的声音啊。

这时，在我的空旷幽暗的密室里，那哀鸣急速地碰撞，回声频频；可密室的墙牢不可破。终于，它累了，轻轻地送出一声无助而决绝的叹息。然后就坠入黑暗的深渊了。

我的双眼立刻跟随着它，在没有一丝光亮的深渊里寻找它的踪迹。我看不见，也听不到；我感到自己瞎了，聋了。一阵恐惧从我的密室里迸发，充满了整个空间。

在我身前的人，从不回头，只是日复一日地缓缓行进；在我身后的人，从不抬头，只是年复一年地缓缓行进。我在中间，看不见头，看不见尾，也再听不见鸟叫或者虫鸣。我已经瞎了，已经聋了。我跟随着前面的人，缓缓地行进；身后的人跟随着我，也是缓缓地行进。道路两边，茫茫然一片，吞咽了一切声音。没有湿气的大雾里，偶或现出朦胧的影子；我能感应到。这些很快就消散的影子，似乎在组织一个不为人知的阴谋。

我瞎了，看不见了；我聋了，听不到了。我的疑惑不解的问题，随着那哀鸣，也堕入黑暗里了。我只希求，在我微弱的感应消逝之前，影子们的阴谋，快快实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