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故乡

作者: 也尘 | 来源:发表于2020-11-04 05:54 被阅读0次

    写在前面

    记忆深处的故乡,有时候不妨把它想象成一个笨拙的小孩。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回头看,不禁为当时的贫瘠而困惑,为当时的土气而自卑,为当时没说出口的爱而悔恨,为当时的愚蠢莽撞而羞愧难当,可是尽管你带着足够的阅历去品评,那些人,那些事理应在记忆中获得一席地位,而且永远无比理直气壮,鲜活地存在。

    我想着也许是故乡一直在我心中挥之不去的原因。
    永远的故乡

    偏安在晋西北一隅的小小县城,是迎接我生命的地方。“岚”在字典里的意思是“山中的雾气”,任谁人看了这个解释,脑海里升腾起来的是“静谧空谷,碧树环绕,水汽升腾,人间仙境”。

    因为偏远,注定了贫瘠荒凉,因为隔绝,注定了外人眼里的土气,因为气候恶劣,我收获了黑里透红被山风皴了皮的脸,因为度过了美好的童年,注定被我时时记起,被标记成难忘的故乡。

    县城里永远不缺的就是黄土。北边倚着的“鞋(音”hai”)坡梁”(我至今怀疑不是名字的名字,仅仅是当地人因其形状而信手拈来),是一座名副其实的黄土山梁。一道道的梯田从梁底延申至高高的土岗之上,说是梯田,其实是肩挑手推,硬是在土梁上平整出形状各异的土地,三角的,四边的,扇形的,见缝插针,因地制宜,恨不得每一个犄角旮旯都有所利用。

    黄土极其疏松的地质特性,使得山梁成为水土保持最头疼的地方。盼着下雨吧,不论是狂躁的暴雨倾泻而下,还是连绵的连阴雨几日不散,松软的黄土不堪一击。汹涌的“黄龙”从往日的羊肠小道夺路而下,携带着连根拔起的嫩苗;盼着不下雨吧,农作物的灌溉又成了问题,眼看着寸把高的嫩苗,耷拉着叶子,蔫蔫地被炽热的太阳烤着,心急如焚的农民看看太阳,手里揉搓的土坷垃瓦解成绵绵的黄土面儿。春耕秋收,除草浇水,庄户人土里刨食,一年辛苦劳作,指望着几亩黄土薄田养活一大家子,反倒成了“雨也不行,旱也不行”,难以伺候的娇贵“小姐”。

    为了顺应老天,也为了迁就黄土,县城的农民选择了适应高寒地区的特有作物-莜面和山药蛋。赶上风调雨顺,春天里,青青嫩苗寸把高,沿羊肠小道往上走,一道黄,一道绿,满眼的希望一层层扑到眼前;夏日里,雨水适宜,拔节的莜麦帅气整齐,微风吹过,从梯田顶上顺羊肠小道而下,田间荡起绿色的涟漪,忍不住想用手去抚摸;秋天里艳阳高照,秸秆染成了麦色,分不清哪里是土隔棱,哪里是麦浪。

    一年四季,总有作伴的野生植物。它们生在崖畔,不侵占一厘一毫珍贵的土地,仿佛生来是为着抚慰辛劳的农民。春天里,红艳艳的山丹丹花迎风欢笑,夏天里,细碎的紫菊,随风送来馥郁的香气,秋天里,点缀在圪针里密密麻麻的沙棘,橘黄,明黄,酸甜味道的回忆惹得人满嘴生津。

    永远的故乡

    县城的南边,自西向东流淌着一条河流,县城人朴实,取名为“岚河”,河道不宽,经由汾河最后汇入黄河,这么说来,间接给母亲河贡献了力量。形同历史上文明古国的发源地,总是依托在富饶的河流两侧,依赖河水带来的丰富矿物质和泥沙造就的良田。这里也类似,河道两侧自然少不了肥沃田地,是农民眼里的上上田,不需要多的打理,便可以得到丰足的回报。金贵作物-小麦以及自家需要的瓜果蔬菜,皆出自这些田间。

    北面的黄土山梁挡住了西北风,南面的岚河水带来了丰润的水汽,一软一硬的天然屏障,界限分明,又无不宠爱地环抱着县城的腹地,县城的人们就生活在西高东低微微倾斜的摇篮中。

    南北和东西两条阔气的柏油马路(主干道)把长条的县城一分为四,场面依次递减的洋灰面支路,沙石小路,直至羊肠土路,像是由粗而细的蔓延开来的血管,串起县城中心的电影院,广场,供销社,书店,然后是散布在小路两旁的政府单位,学校,最后变成仅容一两人通过的高底不平的土路,在斑驳的木头罗门前猝然消失,完成使命般不见了踪影。

    早晨的最新鲜的一缕阳光穿过“吱扭”作响的大门,迎来了房门口喇叭里的报时。老汉在前,耸耸肩膀,正一正披着的褂子,一声清咳,开启了一家人出门的信号,鱼贯而出的孩子,淘气地揣着铁环,冰车,陀螺(木扭)四散奔逃,最后出门的婆姨,不忘在临出门换件干净的罩衫,铁环跨住虎头,落锁之际又把太阳映在红底黑字褪色的对联上。

    傍晚时分,婆姨们急急赶回家里做饭,两三把风箱,麦秸燃起,红红的火舌舔着黑黑的锅底,铁锅里腾起的雾气笼罩了灶台上飘忽摇动的油灯,仅有的几扇玻璃窗户蒙上了雾气,年幼的孩子,跪在炕头的窗户边上,指头在玻璃的雾气上画着鸟兽虫鱼,听着手指和玻璃的摩擦“吱吱”声过瘾,一面透过划出的空档,窥探罗门是否转动,盼着大大(爸爸的意思)快点回来。一家人围坐炕头的四方木桌上,吃着炒面,油茶,油灯拉长了映在泥灰墙壁上的影子。吃罢饭,老幺缠住大大,央求大大在油灯下用手影演戏,墙壁上时而狗头,竖起耳朵,吐着舌头,时而大雁飞过,展翅翱翔,老幺在炕上跳着,追逐着黑黑的狗头。

    倘或是夏天,一来躲避屋子的闷热, 二来为着节省燃灯的煤油,晚饭后的活动移到院子。大人摇着蒲扇,驱赶着飞舞的蚊蝇,东一句,西一句聊着天气,收成;孩子们搬了板凳,拿着自己心爱的宝物,玩起了过家家。

    两条主干道交会的拐角,“红星”电影院毗邻“二一九”露天广场,带着强烈的时代烙印的名字,是全县人都知道的地方。电视没有普及之前,这是全县的文化中心,每逢电影放映的日子,全县人像过节一样高兴,万人空巷,看一场电影是兴奋的事,也是值得炫耀的事。赶上名角王爱爱主演的晋剧《打金枝》,更是一票难求。舞台上绛紫色的大幕拉开,金枝女哭着,几度哽咽,凤冠霞披,翘起的兰花指,精美的皇袍,厚底的皂靴,武生插在背上威武的四面旗子,两米长的花翎,翻滚的打斗,文化生活极其缺乏的年代,所有这些一一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二一九”广场在白天演戏,多是为了配合重大的集市,台上人咿咿呀呀地唱。远远可以看见舞台顶上巨大的灯光投下,照在女演员脸上,炽热难挡,只是担心流出的汗污了脸上的油彩。台下的广场是热闹的农贸市场,来自周围村镇的农民一早赶了驴马车,占据了宝贵的地盘,开始他们的生意,讨论牲口的年岁,显示农具的精巧,夸耀粮食的质好价低,买卖吆喝,讨价划价,声音此起彼伏。偶尔的闲暇,还可以瞄几眼台上的演出,顺便摇头晃脑,自我陶醉地哼几句经典唱词,说不出的惬意。小孩子在摊子前窜来窜去,好奇翻看着东西,仿佛他们是可以拿的出钱的真正买主。

    “二一九”广场还肩负了宣判犯人的重任。县里的公审大会,尤其是对罪大恶极的犯人执行极刑前的公示,往往邀请全县人员参与,伸张正义的同时警示众人。台上端坐了执法人员,两三辆押解了犯人的解放牌汽车在台下一字排开,五六名犯罪站在车上,五花大绑,背上插了两尺长,巴掌宽的木板,黑色的名字用粗重的毛笔写在板上,醒目的红色恨恨地打了大的八叉。犯人身后站着腰扎皮带,肩背步枪的士兵,锋利的刺刀在太阳下格外刺眼。 等到执法人员最后宣布“罪大恶极,判处死刑,执行枪决,押赴刑场,立即执行。”全场肃静之后,立即哗然,胆大的跟随在汽车后面的尘土里,跑往南河滩观看。男人们传言胆小的罪犯一听判决,尿了裤子,立即瘫倒在地,女人们则传言子弹将会穿过脑袋,脑浆迸裂,生身父母须得持一个瓷盆,掬手捧了脑浆,以免身首异处。早就被这些传言吓破了胆的我,远远地站在墙根,看着汽车绝尘而去。

    县城里最先有黑白电视机的是供水站,天色未黑之前,院子里聚集了临近大院的大人小孩,胳膊弯里挎着大小不一的自家板凳,专等着掌管电视的人吃罢饭,摆足了架子,被众人央求着抱出宝贝般的电视,放在院子居中的小桌上,拉了电线,架了天线,放了放大镜。一切安排妥当,“咯噔“旋钮一拧,众人便安静落座,围成里外几圈弧线。津津有味看上一晚电视,是那个年代最高级的享受。每每要等电视打出”再见“字样,黑白花格的圆形报时表,人们才恋恋不舍夹了板凳离去,路上不免互相争吵剧情的细节。

    大到缝纫机,自行车,小到豆腐,酱油,那个凭票供应的年代,供销社是个令人羡慕的地方。大人们羡慕在里边工作的“吃公家饭”的人可以“近水楼台”,优先得到市场上罕见的好货,便宜货,小孩们则是嘴馋里面卖的各色食品。烤得焦黄的“油旋饼”,馋人的糖色和油刷在表面,零星撒在上面的冰糖碎粒好像故意挑逗人似的;几色中式酥皮点心,待售货员在台秤上秤好,仔细包裹在麻纸里,扯了纸捻绳左右上下打了十字捆好,末了不忘盖一块体现身份的红色纸张。逢年过节走亲戚才可以收到的点心包裹,一团一团的酥油早已浸透麻纸,纸捻。除了好吃的,收款的售货员和坐在高台上的出纳,彼此用纸夹子夹了钞票和找零,“嗖嗖”两个回合,构成购物精彩的不可或缺的环节。小时候的我,两眼跟随着夹子,享受夹子和铁丝摩擦的清脆悦耳声音,幻想着什么时候可以像飞行侠一样,趁他们低头之际,劫持了在铁丝上飞翔的钱币。

    县里唯一的“红旗小学”(一样带有时代烙印的名字)位于县城西南一角,虽说征用的是原来的寺庙,但是却是县城里最好的建筑。走进北面的大门,方正的操场被三面粉白墙壁围住,槐树,杨柳树已经两三个小孩合抱粗细。我只记得,春天里槐花刺鼻,杨花柳絮飘落,中午放学列队唱歌,在大门前等候的时候,少不了杨絮钻入鼻子。东西两侧的墙壁开有小门,由小门进入,原先一溜整齐的禅房是教室,踏上青石台阶,进入教室,青砖铺就地面,年代久远,地上已经磨出浅浅的凹槽。我在这里碰到了一生最重要的启蒙老师,她引领我进入知识的殿堂,教会了我做人的道理:善良,勤奋,敬业,让我一生受益匪浅。

    民风淳朴,是人们对一个地方失之偏颇的赞美。“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如同气候恶劣,高寒作物可以脱颖而出一样,自然环境的恶劣,终究会在土生土长的人们身上留下印迹,造就男人耿直的同时势必加入了倔强的成份,造就女人忍辱负重的同时势必也加入了斤斤计较的小气。村东的张三和李四,为着宅基地的纷争,不是你家捉了我家的鸡,就是我家打你你家的狗。会计局的陈二和赵五,为着涨工资的名额,吵破了嗓子,本来亲如兄弟的两家人,反目成仇,老死不相往来。如此种种,戏台上上演的剧情,活生生搬到了街头巷尾,邻里乡亲。县城承载了人们的家长里短,嬉笑怒骂,悲欢离合,如同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烟火味,缓慢地向前行进。

    如果有一个地方,三十年未经碰触,可是看到万圣节的南瓜,就想起泥土芳香的黄土坷垃;看到超市里的玉米,就想起整齐的轻纱帐;看到大眼睛渴望读书的孩子,就想起古寺的槐花香气里弥漫的朗朗书声;看到纷飞的大雪,“家何在”的诗句就涌上心头。越是年长,越是回忆,对家乡的梦魂牵绕也许是探究“从哪里来?”这一哲学问题的物理层面的解释。

    生在山青水秀的地方固然可喜,贫瘠凋敝,不被厌弃,真诚接纳,那才是我心底深处的最可爱的故乡。

    永远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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