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鸿一撇,姓戏的打马从雪地里蹿过。
“老母病危,见信速归。”
忠仆苟子捎来的信大概在路上走了两日,没文化的苟子写这信上边还压了韵,但他笑不出来。
姓戏的,这名是他的师兄弟叫出来的,其实他还有个道号,师傅取的,年更月久,他自己也不记得了,送别师傅后,没人叫这个名。
这条路尚不太平,时常有盘道的,抗着大刀片子摇头晃脑地从林子里走出来,紧跟的还有三五个喽啰,搬着大石头骨子搁路中间,若是撞上了,非死即伤,人上来补一刀就行了,所以知情的在这路上都会注意着不敢任放马速。
姓戏的知道,但也没减速,仍旧疾蹄前去。他在见性观学剑十二载,虽未曾出鞘杀人,但与同辈比剑时,他还是输少赢多。他有自信,不止如此,他老父与这些人勾当很深。
“三爷,有个毛头小子打柳州道来了。”
树后边有盯梢的。
“别吵吵,”三爷打树背后瞄了一眼,“那是二当家的公子,认清点,人家是见性观,云识天大剑师的关门弟子,瞧那剑没有,神兵利器,当时云剑师拿这剑从山里走出,什么山,就你住的那地儿,以剑证道……”
三爷呜哩哇啦地讲,可这公子没拿剑,剑还在他师傅那,虽是捧剑弟子,但也不能胡乱拿出来的,人去剑留。
过了这个弯,就能看到庄子了,他必须在那里歇脚,把马喂饱,然后不等第二天亮,再上路。打潭州去只有这一条官道,道上本来有个邮驿,只是疏于管理,废了,他老子由此发家。这条道上,戏二爷黑白通吃,不过姓戏的不想见他老子。
庄子今天来了贵客,灯火通明,姓戏的只得从侧边进去,他把马栓好,招呼了看马的祁爷照顾,自己就往后边找地儿呆着去了。祁爷眼神不大好,但还是认得马的,姓戏的马是他养大的,亲他,祁爷说:“多好一匹马呀,可惜只能在这种地方跑。”
姓戏的找到了他的窝,又去厨房里溜了圈,抄了盘烧鸡就着窝后边埋着的酒吃喝了起来。天有点冷,他寻思生火,炕头早就没了暖煤,要到外头找。
“汪汪汪,”外头有狗叫,不用想,肯定是小糕,“公子,是你吗?”姓戏的把门开开,一条黄狗蹿了进来,尾巴似跳舞狂欢,姓戏的把剩着点碎肉扔给了黄狗。
夕阳上了山,门口站着模模糊糊的轮廓,她捧着点柴,手里还提着个火烛,小糕是个瞎的,把她从血里捞出来的时候她才只几个月大,血把眼睛染了,看不到人。好在上天有好生之德,戏二爷家刚好生了个小子,就着一起养,添个好兆头,取名叫年糕。
不过后来大家都叫她小糕,除了伺候戏二爷,什么事她也做不了,纯当庄子里养了个闲人。
“公子,你什么时候去见见老爷,他老念叨你。”
“不去。”公子没说多话,“柴就撂那儿吧。”他拍了拍狗头,又说,“你怎么还在这儿?走啦。”
黄狗退后了几步,望向小糕,小糕把柴放下,用不存在的目光看向屋内的人,开口:“小糕想陪陪公子。”
他见步摇微移,见此女解衣,他樽中还有残酒。烛影婆娑,天色琳琅,白犬身上黄。
“小糕,我对你怎么样。”
“公子对我很好。”
“好到如果有人让你杀我,你也不会这么做的,对吗?”
“是。”
“何苦,告诉我是谁?”
“公子,戏二爷告诉我身世了,我其实不叫小糕,我叫…”
怀中人暖,满室生寒。姓戏的抱着她合眼睡去,他很累,很累。
庄子里,喊杀声震天。约两个时辰后,戏二爷在正厅里服毒自尽,对桌而坐的,是朝廷里的人。戏二爷死之前,都没告诉他,二十三年前他路上截住的那伙人中间的婴儿,现在何处。
到最后,姓戏的在漫天大火里逃了出来,他老子这伙人算是完了。不光他老子完了,他老母也完了,他母亲没有和他说上半句话,看了他一眼就安心地走了。他不敢风光大葬,只得偷摸在一个山岗里找了个避风侧合棺埋了,苟子和他把留着的钱分了,苟子没得亲人,姓戏的就把房子给苟子了,让他拿些钱找新的营生,他告诉苟子,房子不能卖,他还会回来。
他没机会回来了,皇帝老子死在了阵前,天下无主,师傅没在观里,观被仇家一把火点了,他的师兄弟在不敌贼人,守义而亡。他本也想这么做,但师兄告诉他,你武功最高,要逃出去,找师傅,再报仇雪恨。
那是另外一个雪夜,他踩在师兄弟的尸体上杀出了一条路,骑上了一匹快马,从后路奔了出去。他身后有追兵,和很多传奇中写的一样,他千方百计逃出生天,但只能隐姓埋名,到了江南,谋了份在青楼里当打手的工作。
他记得,师傅走的时候是去的江南。来参加什么花魁大选,今日姓戏的托身的重花楼便是举办之所。张灯结彩,江南的头牌们皆聚于此,谁能称魁?隔北疆沙场越远,人们遍生得越安逸。
雪生就是这样一个女子,不,是妓子,她也参加了选魁,尽管也向姓戏的表露过心声,但活到了二八芳华,正值青春貌美的顶峰,也想要个能为她一掷千金,买她一笑的人。很明显,姓戏的给不了。
她就坐镜边出神,而姓戏的就打这边走过,也没顾,因为,他师傅就在前边。云识天和他的故事一起来的,故事写他单人独臂,剑挑五梁山,报了大仇。
“你怎么还没死?”
姓戏的看着他师傅,就像看个陌生人。师傅告诉他,在朝廷抄庄子后,死亡榜单上已有他的名字,而他事实上逃到了观里,由师兄弟瞒蔽着。后来有人派仇家来灭门,以为你活不下来,之后就没你的消息了。
他跪地,朝师傅磕了几个响头,道:“是我拖累了师傅,请师傅收回我的武功。”
“不必了,从今以后万不得已不得用剑,用剑时不得称我之徒。”
“是。”
选花魁本来只是民间江湖里的事儿,可现今打北边来了个皇子,点名要来观礼,这可不得了,各个楼里的头牌都快要疯了,希冀着自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于是选枝头成了各家争抢的事情。
本来这与姓戏的无关,但是雪生不知如何的,来求他想个办法,希望他这个管场子的能帮上忙。只要皇子看上一眼就成。他说好。他偷摸进场里,把写了名字的牌子换了换。
到了晚上,姓戏的更忙了,先是赶跑了几个泼皮,后是打发了几个讨彩的,这才敢让人迎客。
姓戏的和雪生都没有想得明白,今晚头一着掀盖头的,就是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倌儿,连弹乐的都犹豫了会儿,全场寂静。雪生跟前就是皇子,她发现这个人和那看场子的人有些神似,不止神似,感觉就像孪生一样。她为这刻准备了很久,她将青丝绾住,为君一舞。
此时没有音乐,因为没人给她准备,雪生自己心里也清楚,如果此着失败,之后的日子过得会十分困难。她也因此没有埋怨姓戏的,她觉得失败了的话,姓戏的也会捞她。皇子看了几眼,就和身边人说话去了,雪生看到了有些伤感,姓戏的却一直看的认真,他觉得跳的比那些头牌们好得多得多。
不知怎么的,他想起来小糕,小糕不会跳舞,这是肯定的,但他就是想。
雪生跳完了,他看见皇子向她招了招手,她应该没看错,招了三下,她不敢跨开步子,但她还是如愿了。没人教过她现在应该怎么做,但当这男人揽她入怀的时候,她很服帖。
这样就足够了。
姓戏的是这么想的。他趁着这空隙回到自己房间准备饮一杯,有一个下手敲开了他的门,送了个盒子给他。也有另外一个下手也敲了他的门,这回不是好消息。
对河那边的学院里书生不知为何集体出游至此,要入场,他们大多有功名在身,不敢拦。内场已经涌入了大批书生,很不新奇,都以为是来一睹芳容的,但姓戏的不这么认为,这些人似来赴死。
“北疆无战事否?”
他们直问皇子。
“北疆无战事否?”
他们二问观众。
“北疆无战事否?”
他们再问自己,问完从容不迫,面朝北面,抛颅撒血。冲天而起的血气摇指九天之月,惊破人间繁花。
“叛逆!”
皇子站直了腰,“是想要造反吗?”
姓戏的冷眼看着这个年轻人,人群里突出一道白光如箭,云识天暴起。
“师傅!”
姓戏的失声大呼。
“护驾!”
夜影里跳出几个身形,挡在皇子前。
一,二,三,四,五,六
七,八,九。
云识天倒在了这里。
姓戏的怀中的匣子在颤动,传奇大概都这么写。
他出剑,银光匹练。
亡命徒,万忌不顾。
他面前,无人能掩。
步步错,血落成泊。
所有的回忆就于此冲进了脑中,
“惊鹜。”
剑上这样铭着,师傅这么叫的。
学剑初时,他总喜欢跑到山后边的林子里练,师傅问他为什么,他答因为树多,可以当我的敌人。
师傅说:“其实我教你的不是以一敌百,你只需要知道这一剑出去,是什么方向就足够。明白了嘛?”
“好像懂。”
“哈哈,”师傅摸了摸他的头,“每次我看到后山的鸟乱飞,就知道你在这。”
“我赐你剑名,惊鹜。”
“谢师傅。”
这一剑又准又狠,扎透了上前来挡的雪生,带着她的重量,再将皇子封喉。这种成全。
他弃剑又如鹜惊,倒在乱刀之下。
地上乱流的血,无关贵贱。
“小糕,她到底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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