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小就知道我以后要嫁给穆念安。
我爹是穆家的管家,在我两三岁时往北边送一批货,结果遇了山贼,再没回来。
穆老爷心肠好,寻了我爹的尸身好好安葬了,并把我哥接到穆念安的院里,让下人好好伺候。也许诺了我娘,待我大了,把我娶到他们穆家。
我还和我娘住在后院,跟下人们住一个院子,但我从小也跟着穆家的少爷们一块儿念私塾,也是优待我了。
穆家有两位少爷,穆念安和穆尔雅。穆念安是穆老爷先前的安夫人生的,比我大上个十一二岁。二少爷是现今的小夫人所出,比我小上个小半年。我虽知道今后要嫁给穆念安,但那个年纪也不知人伦何谓,见着穆念安还常常躲着,因他老是一副刻板严肃的大人模样儿。我倒是更愿意亲近尔雅,虽然他一点儿也不温文尔雅,变着法儿地欺负我,但跟他相处,闹归闹,气归气,我却能时常开怀大笑。
我十二岁的时候跟着尔雅去了省城念书。穆老爷开明,说我今后会算了数,也能多帮着管管家里的生意。穆念安已经跟着穆老爷行商了,娶了房妾室,我十一岁那年就生了个大胖儿子。不过穆家大少奶奶的位置倒还是给我留着。
我哥哥也里里外外帮衬着穆家的生意,在穆念安的介绍下找了我嫂嫂,也有了一子。我娘却在那几年每况愈下,成天吊着药,都是过往劳碌害的。
我和尔雅在一所学校读书,不过他比我高了个年级。虽说我在穆家也算小半个主子了,但也自知在尔雅面前身份还是低了许多。我们在一处念书,也是老爷夫人让我照看他的意思。每每到了节假日,我都会去高年级找尔雅。尔雅孩子心性,成天玩闹,打球经常把衣服蹭破。
“哎呀还补什么?咱们今天逛街,重新给我买一件不就得了。”尔雅总是想要丢掉他烂了口子的衣服。
“哎你别,你个败家小少爷。我拿回去补补,还能穿。”我争抢着他手里的一件白色衬衣,奈何他比我高出许多,我怎么都够不到。
“要穿你穿,反正我不要了。”尔雅作势要把衬衣往窗外丢。
“小少爷,我保证会把你的衣服补回原样的。要是补不好,我……我出钱给你买。”我做了冲天发誓状。
尔雅嘟嘟嘴把衬衣给了我,又咧嘴没正形地笑着:“芸娘,你说你这么贤惠,会针线,做饭还那么好吃。我哥真有福气呐。”
我红了红脸,夺了衬衣走掉了。没想到尔雅也开始开我和穆念安的玩笑。
我们在省城的学校读了两年书,尔雅这个小少爷成天招蜂引蝶。女同学们听尔雅叫我“嫂子”,知道了我们的关系,总是托着我给尔雅递情书,送零食。
“喏,你的。”我捧着两瓶汽水找到了在一处偏僻树荫下乘凉的尔雅,递给他一瓶,在他身旁的长椅上坐下。那时的尔雅刚刚从球场出来,浑身的汗。
“我下个月十四了,得回去了,再就来不了了。”十四及笄,我得回穆府跟穆念安成亲了。心里涩得慌,眼睛也涩,赶忙开了瓶汽水往肚子里灌。
“小少爷,祝你学业有成。听老爷说明年送你去英国呢。”我强忍着泪,也不敢去看尔雅。我明知道嫁给穆念安是我的宿命,也是最好的归宿,可不知怎么的,不知在怀念着什么。
尔雅也灌了几口汽水,我感觉他灼灼的视线打在我身上,但我不敢去看他。
“还有啊,今天我们班的珊珊告诉我她爸爸也会送她去英国读书,我看你还挺喜欢她的,你们……”
“你哪只眼睛看得出我喜欢她?”尔雅突然把汽水瓶摔到地上,我惊了一惊,无辜地看着他。
我从没见过那样的尔雅。青筋毕露,锐气冲天,愤怒好似在他眼里化成了火种。
“你做什么啊?”我不敢再看尔雅,赶忙起身去捡碎渣,怕伤着其他师生。
“别捡,阿芸你起来!”尔雅来扯我,我挣扎了下就被割了手,鲜血直流。“你看你。”我白了尔雅一眼,拿帕子捂住了伤口。
尔雅也和善起来,蹲在地上拿过我的手看着帕子上渗出的血,道了句“对不起”。随后他再不看我,失神地走开了。
那天之后,我回穆府前的那一个月,我和尔雅都避着彼此,见了面也都装着没看见,尴尬走开。直到那一日……
“阿芸你站住,我有话跟你说。”那天我下了课,尔雅急匆匆叫住了我。他那天穿着我给他补过的白衬衣。
尔雅拉着我到了一处偏僻的地方,我们两个的身影映在我右手边的墙上,两个相隔几米的人的影子,竟在墙壁上交合在了一起。
“阿芸,你陪我去英国好不好?”尔雅小心又焦虑地问我。
“不可能了二少爷,我过几天……就得回去了,得嫁给你哥。”
“你又不爱他,为什么要嫁给他?阿芸,我去求我爹,你跟我走吧。”尔雅握住了我的肩,眼神真挚清澈,令我不敢去看他的双眼,生怕自己就此沉沦。
“二少爷,各人有各人的命。我们家承着你们穆家的恩,我娘现在病得越来越重,也得我回去照料……二少爷,芸娘受不得您的厚爱。”
“胡说,你胡说!什么娃娃亲,童养媳,都是老思想老封建。阿芸,我的心意你最知晓,我……”尔雅握着我肩膀的手更用力了。
“行了二少爷,再过些时日,择个吉日,我芸娘就正式成你嫂子了。你……不要再错了。”我努力想要挣开尔雅,却越挣越紧。
“二少爷你放开我,你……”
“你再不愿叫我的名字了吗?”尔雅猛地松了手,眼神呆滞。
“你以前总取笑我,名不副实。”尔雅苦笑了一下,眼睛通红。
“罢了,你走吧。你成亲之时,我定送你一份好礼,也算谢你这两年处处对我的照顾。”尔雅背过了身,竟掏了根香烟点了起来。
“你……你多会儿学会抽烟了?穆老爷……”我见烟气弥漫,急红了眼。
“你滚,别管我,有多远滚多远!”尔雅也不回头,冲我呵斥。
我望着映着我俩影子的墙壁,终是不忍心看两道身影分开,跑走了。
再后来我按部就班嫁给了穆念安,给我娘送了终,又生了两个闺女。尔雅……他去了英国留学后又去了越往南的地方,分了家后几十年我都未见他。
1956年冬,我和穆念安正式离婚,跟我大女儿大女婿住在北边的四合院子里。
那天我正打扫着院子,等着女儿女婿下班开饭。
“回来啦!”听着大门响动,我没抬头,只当是女儿女婿回来了。
“请问……这里是东山街21号吧?”
我耳朵背了,眼睛也花了,转身去看来人。
“阿芸,真是你!”我还没看清眼前人,就被那人叫了名讳。但听了这个称呼,不用看也知晓。是尔雅
我登时手足无措起来,如四十多年前一般。
“是你呀,好久不见,快进屋,进屋里坐,外头冷。”我又不敢去看尔雅了,只能招呼他进屋。
“这北方的院子还真是跟咱们老家不一样呐,冬天烧这么几个锅炉子,还是怪冷的。”尔雅捧着杯子,哈着白气,四处环顾。
“是啊,我刚来这边的时候是真难受得紧,这两年好多了。”我笑着搓手,看着尔雅也渐渐坦然了。尔雅满头都白了,脸上布满了沧桑的皱纹。但他笑起来的样子,仍是几十年前那般温文尔雅。
“这些年……过得还好吧?”尔雅也是知晓了我婚姻的不幸,试探地问着。
“好,都好。”
我女儿女婿回来后尔雅便急忙想走,我们留他吃饭他也不听。
我送尔雅到大门口,笑着跟他说“有空再来”,他却哑然失笑,说是以后不来了,怪打扰的。临别时,尔雅又掏出了个四四方方的老旧的铁盒子给了我。
“这是什么啊?”我晃了晃盒子,里面“咣咣”作响,我就欲打开它。
“别,你拿回去再开。这是……我当年说要送你的大礼,可惜那时候被我爹早早送走了,连你的婚礼都没来得及参加。”尔雅温和一笑,随后挥手告别。
当年我期待又畏惧着尔雅的“大礼”,他那时却一走了之。我颤巍巍打开了盒子,心里打着鼓。是一把钥匙和一张地契,还有……一封信。
阿芸,见字如面。
多年的相伴,我已然对你无比爱恋。你自幼被许给我兄长,我自知对你不能又任何非分之想,却还是……
阿芸,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你这一生不能和不爱的人共度。我穆尔雅,可以给你幸福,你相信我,好吗?
……
阿芸,地契一份,远在北方,我们远走高飞,去过没有人扰的日子,好吗?
……
阿芸,我爱你。
民国三年六月初八
……
曾经有个男孩儿为了我敢于与世界相抗衡,他固执,傲慢,霸道,但他很爱我……
自与尔雅重逢后没几天,我就听闻了他的死讯。
那天正下着雪,女儿回家告诉了我这个消息,说尔雅得了痨症多年。
我看着窗外的飞雪,却又想起了民国三年的那个六月。那年我青春无比,我爱的人爱着我。
那年我豆蔻情开,我爱的人还在我身边。
图片来自百度,侵删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