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亓蓁，她人瘦了一些，但笑容还是那么明媚。
咖啡室里的冷气劲力十足，我努力忍着才没有打出喷嚏。还没有坐下来，就看到面前是一杯冒着热气的水。她还一如既往的体贴周到。
我喝了一口热水，问她：“最近好吗？”
她笑着：“不好。所以找你出来倾诉。”她安静了片刻，若有所思的样子，然后又温柔的说道：“很抱歉常常要你接收负能量。可是我实在没有其他值得信任的朋友。”她的声音渐渐的低了下去。
我笑道：“你知道的，我最会装聋作哑，或是……”我做了一个左耳进右耳出的动作。
她笑着打了我一下，有些无奈的说道：“这些年，大家都在进步，只有我，还是无何止的与同一个人纠缠，我累了。”
如果是别人说出这样的话，我会觉得，这是最有用、也是最不负责的理由。但亓蓁不是这样的人，她的事，我知道得太清楚。
我们在同一间大学里住了两年，各奔前程后还有联系，大多数时候，我们都在同一个城市里，所以，偶尔也会见面。时光在流逝，但我们，怎么说呢？有些感情是会定格的，我们还是像从前那样，有什么都可以清心直说。
我读中文，她读计算机，本来风马牛不相及，因为不喜欢住集体宿舍，都搬了出来，租住在教工宿舍区。那时还有一个喜欢煮汤的同学，我们三个人住在一起，那两年，那些汤把我们滋补得脸上的痘痘几乎没有消停过。
我们相处得意外融洽。那时，我们会坐在夏天的草地上，看着漫天繁星，互相倾诉心事。 晚风微凉，青草微香，很诗情画意。
三个人之中，亓蓁的家境最好。她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中学里的特级老师。她是独生女，自小被父亲寄予厚望，而她也没有辜负期待，考进本省数一数二的高等学府。本来她会有一个美丽的人生。她的家乡在二线城市，人在一线城市，读的是国内排名不错的学校，无论何时，父母都是强有力的后盾。而且，她品学兼优，才貌双全。
她的名字出自《诗经∙国风∙周南∙桃夭》：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其”通“亓”，亓蓁爸爸觉得“亓”笔画少，容易写，所以用了这个字。他学识渊博，实在没有想到后来有许多人不认识这个字，很多人往往没有见过她，只听过名字，就已经对她十分好奇。而她，永远不会让人失望。
一切本来都很好，按着既定的步骤走，她会顺利到达人生终点。在遇到某人前，所有的事情，都往着那个方向。
大四那年，她由朋友介绍到一间电脑公司实习，工作虽然没有难度，因为初出茅庐，偶尔她还是会受同事的气，可是回来说起，她又觉得是人生必经的阶段，发泄一下就过去了。
那日，和平时也没有什么分别。她照例在电脑前写程序，又遇上公司的资深同事抱怨她做事欠缺周全，她准备忍气吞声，后面却响起了一个声音，话是对资深同事说的：“是什么事情，我可以了解一下吗？”
那个资深同事听到，脸上的不耐烦马上换了笑脸：“也没有什么大事，新开发的软件有点小问题，过来了解清楚。”
那人点了点头，又说：“新同事经验不足，老同事请多多指导新人。”
她上了差不多一个月的班，从来没有人为她出头说过话，她害羞之余又感激。
他是公司合伙人，技术出身，平时只喜欢埋头苦干不理世事。后来，他说起这件事，她才知道，原来他是朋友的朋友，因为他，她才有机会到这个公司来实习。
实习期满，她离开了那间公司，去了其他公司做软件研发。离开之前，她向公司其他人道谢，所有人都谢了一遍，大家都在，唯独不见他的踪影。她提前离开，不知道为何有些闷闷不乐。但他在楼下等她，请她去吃了一餐她觉得是有生以来最奢侈的饭。
他们就这样走到了一起。 他对她极好，嘘寒问暖，大小节日一律庆祝，虽然很忙，还是会常常抽空陪她逛街，给她买她喜欢的所有东西。后来，他为她租了校园附近高级小区的房子，她准备搬出去了。所有事情都那么美好，又自然而然的。
接下来发生的剧情很狗血。那个为她介绍过工作的朋友得知他们在一起，赶来告诉她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他结婚了，孩子快满一岁。
她先是震惊，然后不敢相信，他手上并没有过婚戒的踪影，是以，她一直以为他是未婚人士，也从来没有想过要问这个问题。但朋友提供的照片，彻底让她崩溃。那是几张幸福甜蜜的婚纱照，他搂着一个她从来没有过见的女子，两个人都笑得像一朵花。还有一张他们抱着孩子的照片，同样的温馨快乐。
她把自己关在房里一个星期，不肯见他。他上门来道歉、哀求，就差没有下跪。我和另一个舍友面面相觑，对发生的这些事完全措手不及，但出于朋友道义，还是劝他离开，其中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是：他结婚了，就应该遵守规矩，不要出来祸害他人。他面色惨淡的回答：有很多事，你们是不懂的。我们是不懂，后来，他再来的时候，我们不给他开门。但再后来，有一天回到宿舍，看到她趴在书桌上痛哭，他在旁不断安慰。
我和室友默契的当作什么都没有看到，转身出门，各自投奔同学，第二日才回宿舍。然后，看到她一切如常，正常上班，正常下班，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本来以为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但一日，我先回到宿舍，发现门口坐着两个陌生人，原来是她的父母，专程过来看她。两位长辈非常客气，说明了身份，然后坐在她房里等她回来。
亓蓁回来，看到她父母，完全吃了一惊，然后关了房门。房间里不断传出争执声，巴掌声，哭声，劝解声。终于，又安静了下来。我出来探听动静，伯父对我说：“你要远离这个人，她心地太坏，你知道她做了什么好事？她在破坏别人的家庭。”说完，气冲冲的走了。伯母出来道歉，也跟着走了。亓蓁在房里，脸上清晰的印着指痕。我递给她冰袋。
第二日是周末，我们几个人聚在一起，再一次劝她，她淡定的说：“付出太多，收不回来了。”该说的都说了，而且她也快要搬出去了，大家也就不再提这个话题。他再请我们吃饭，请一百次，我们就有一百个不去的理由，实在是不想见到他们卿卿我我的样子，回想起旧日，其实还是觉得心寒，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有一个女子，和一个孩子，正在遭遇背叛，不知道他们过得怎么样。
但她说：“他什么都对我说了，他和他太太是网友，认识没多久就结婚了，他太太在家什么都不做，只玩游戏，孩子也放在一旁，哭了就喂他吃东西，他回到家里，要什么没有什么。他已经提出离婚了。”三言两语就把另外一个人否决掉了，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闭着眼睛结的婚。
亓蓁很心痛他，她认为自己是他唯一的安慰，而且，很快之后，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在一起，对这一段感情，她很乐观。
终于，她搬了出去。 因为帮她拿过她漏了的东西，我们都去过她住的地方，那是很雅致的二室二厅，一个人住很宽敞，比起旧宿舍来，不可相提并论。她养了一只猫，那只猫像她，很可爱，不怕生。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他常常过来陪她，晚上也不回去。
他说到做到，可是，他的离婚进行得并不顺利，他的妻子开始发现不妥，询问无果，大吵大闹，终于，也知道了她的存在。他妻子立场坚定，坚决不肯离婚，因为孩子还未满两岁，他十分理亏，也开始有退缩的意思。她发现了他的变化，也开始闹，最激烈的一次，她当着他的面割腕。
在医院里，我们亲耳听到她安静下来的第一句话：“我爱得那么多，爱得那么痛，如果可以，我宁愿我从来没有认识你。”
他脸色惨白，一声不吭的离开病房，，从此不大出现，但听说，房租还是替她付。
爱情里难免会有疼痛，因为大家都不太懂得爱人，不懂得收起自己的锋芒，很容易就伤害到最亲近的人，大家都是一边相爱，一边成长，才会有后来的功德圆满。但亓蓁与他之间的感情，一开始就不是正常的感情，所以，才会更痛吧。很多人都没有过那样的经历，都觉得他们是自找的。不能说他们可怜，但是，当其中之一的当事人是自己的朋友，还是免不了觉得心痛。
亓蓁从医院里出来，沉静过一段时间，开始尝试没有他的生活。她常常回校园找同学，也找我，那时，我找到工作了，但还是住在旧宿舍。我喜欢校园，能够留多一日就算一日。
我们在校园的市场买了许多菜，约上另一个室友，三个人吃得肚子圆圆的，她吃得最少，却嚷着要减肥。她的手上永恒的绑着一个发圈，用来掩饰手上的伤痕。我们提都不提这件事，她也不提。那段日子，我们像是回到了刚开始认识的时候，过得十分舒心。
事情的发展永远出乎意料，当我们以为那段堪称闹剧的感情已经成为历史时，他们又在一起了。这一次，没有人问她为什么。她来找我时，我会应约，不找我时，我也不去找她。我已经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才好了。而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这是她选择的路，于我并没有关系，我们是朋友，但并不是会为对方两肋插刀的那种朋友。只是，关于她的消息，还是会侧耳倾听。辗转听说，他和他妻子已协议离婚，他付出巨大代价，她在工作上颇有成绩，已经上了几层楼。她父亲还是不同意他们在一起，她也不争取父亲的谅解，她母亲夹在中间，十分为难，因为她会出差，母亲需要常常来照顾她的猫。
一切离我十分遥远，只是偶尔，想起温文有礼的伯父伯母，有些替他们伤心，想起伯父说的：我们这么努力，怎么会养出这样一个女儿？
但感情的事，像她说的：说来就来，根本来不及准备，等到发现不对，已经无法抽身。又，已经牺牲了那么多，不能忍受他重新回到那个女人身边。
终于，听说他离婚了，听说她父亲也默许了。
可是，现在轮到她说：她累了。那么多年过去，回头看过去，确实会觉得累了。
她说，他从前的优点，变成了缺点，没有完全得到他之前，一切都是好的，一旦需要全盘接收，她害怕了。他会不会像对待他前妻一样对待她？他的前妻是否就会这样轻易放过他？横跨在他们之间的，还有他的孩子。他的前妻已经开始利用特权，借着孩子王，时不时的麻烦他。他对他们怀有愧疚，逢叫必到。她不怪她，换了是她，她或许会做得更狠。更重要的是，他一点长进都没有，还是一间没有太大作为小公司的合伙人，看不到很远大的前程。她不愿去想两个人要迈进婚姻的事实。虽然曾经，她那么渴望做他的妻子。
她问我：“你在婚姻里，得到的多还是失去的多？”
有得有失，有些不尽人意，可是，大概再过一百年，我还是会继续这段婚姻，因为像她从前说过的那样，要重新适应一个人，太难。
我这样回答她：“没所谓得失，彼此尊重，客气文明，大家都不会提出无理要求，分工合作，不和其他人比较，认真过好小日子。”
她认真的听着，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耳朵里。我听人说话的本领，她也擅长。
我们继续聊天，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她的电话响起，她一边听，一边脸色变得紧张起来。我觉得那一刻自己是心跳加速的，十分担心有什么事情会发生。好在，她只是说：“猫咪生病不肯吃东西，我要回家带它看医生了。”
原来如此。原来那只猫还在，细细算来，它在它们的世界里，算是高龄长辈了，难得她把它照顾得那么好。
她走了，咖啡钱压在杯底。
我没有马上离开，因为有了孩子以后，难得有这样悠闲的时光，我想坐多一会儿，重温年轻岁月，晚些再回到现实世界。但脑海里，想得最多的，还是那段三人岁月，充满青涩，快乐，期待。那个时候，我们都在谈论以后的自己，但现在，和那时的期待，有着差距。不过，似乎也已经没有关系了，重要的是我们现在也很认真的生活，从不打算让生活辜负自己，这样就很好了。
我不知道，这一次，她是否会彻底挥别过去，也不知道，之后她是否还会重新恋爱，但我希望她还有着爱人的勇气。希望日后她爱上一个人，爱得和从前一样多，但不需要爱得那么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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