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又要解方程。”
数学课下课,数学老师“张面瘫”一边收拾教案,一边留下了几道方程作家庭作业,坐我前桌的古书突然转过身来,直勾勾地看着我的眼睛。
我正看着窗外,虽然能感觉到他的视线,但我并不准备理他。
在楼下的操场,体育课刚刚下课,同学们正恋恋不舍地还球,也许是因为身体发育的原因,小学六年级开始,男生和女生的体育课就分开上了,于是全年级最漂亮的两个女生终于分在同一个班上体育课,披肩长发的女生叫陈楚妍,身材很高挑,戴一副黑框眼镜,扎马尾的女孩叫明理,虽然身高平平,但是胸部已经微微隆起。
陈楚妍把球往框里一丢,就和一些女生唧唧喳喳地离开了,明理不厌其烦地帮老师捡球,一副乖巧的样子。
“喂,远野,”古书把我的脸掰了过去,“我说,今天又要解方程。”
“只是二元一次方程组,如果你用脑子解不出来,可以用屁股试试看。”
“你看不起我哦!”
“没有,”我无精打采,“你的屁股很聪明,我们都知道。”
“好啊,你竟然,”他佯装恼怒,使劲拍了一下我的书,打开到作业的那一页,发现我已经密密麻麻地作了备注,那是我提前写的答案,所有答案。
“记得还我。”我说。
他就像带着食物回巢的母狼,“哼唧”一声就把作业拖走,连道个谢都不愿意。
我回头看楼下,已经人去楼空,只有明理还站在楼下,撩起额前的碎发,仰头喝水,正好看向这里。
我赶紧把头缩了回来。
门外响起了放学铃,我收拾书包,准备走人,已经逐渐黯淡的阳光把我的影子投在水泥地上,斜斜地指向楼梯走道,在我下楼的那一刻,阳光与阴影一同湮灭在没有光线的角落。
“晚上还你书。”
古书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二
晚饭后是我家依照惯例的政治课,作为学习成绩不尽如人意的弟弟,姐姐一直是我被批判的理由。与我同年上学的陈楚妍不仅身高高我一头,相貌与成绩也是出类拔萃,在王御青转学过来之前,陈楚妍一直稳居年级第一,结果王御青同学后来居上,在期中考试时总分比陈楚妍高了3分。
被超越的陈楚妍同学自然不甘落后,长期缺觉的弟弟也妄受池鱼之灾,每天晚上台灯都要亮到半夜,躺在被窝里还能听见陈楚妍嘀嘀咕咕的声音,在之后的一次模拟考试里,陈楚妍的外语比王御青高1分,洋洋得意的她在那个周一的早晨,站在国旗下面,慷慨激昂而又含蓄内敛地陈述自己学习的经历,嚣张跋扈地对着旁边的王御青翻白眼儿,王御青回报给她的是一连串哈欠。
“对不起,没想到陈楚妍同学学习这么努力,我觉得很惭愧,我很少看书,我觉得小学这点内容随便考考……喂!”
王御青睁着惺忪的睡眼看着陈楚妍,陈楚妍狠狠地瞪着他。
陈楚妍踩他脚了,我因为身高矮站在前排,所以看到了整个经过。
“哈哈,总之我学习也挺努力的就是了。”王御青摸了摸自己的头。
大概在那之后一个月左右,王御青因为莫名原因来到我家,当时我郁闷地坐在地上搓游戏机,王御青就是如此自然地坐在我身边拿起游戏手柄,借了条命,就开始祸祸我的游戏生涯。
“你姐姐自尊心很强哦。”
“恩。”
他打了个哈欠,“这么要强的人不陪你玩游戏,可见她游戏打得很差,所以手柄很新。”
也就是那天,王御青走之后,陈楚妍铁青着脸坐在我身边,开始学习搓小霸王游戏机,我父母大概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诡异的景象,以至于多年之后说起这件事,他们还会念叨是我把陈楚妍带坏了。
总之,这个要强的女孩就是我的姐姐,陈楚妍。
因为陈楚妍我被父母责骂的次数与日俱增,最常听到的就是你姐姐怎么怎么,你怎么怎么,为什么你一点不让人省心。
年少不知事的我并不知道什么是心理阴影,但是一个人坐在电视前打游戏的时光倒越来越多,所以很快,我就和有着无数卡带的古书混在一起。也许是我天资不算愚笨的原因,我不用听讲,数学也可以考得很高,而需要背诵的文科,我一直被陈楚妍拉开很远。
古书则和我相反,他没有一门能考得高,所以我们之间的交易也很简单,你给我卡带,我给你作业。
为了游戏卡带,我需要在布置作业之前就把答案计算出来,然而因为不知道“面瘫脸”会布置什么作业,所以我必须无差别地完成所有课后习题,于是借书还书就成了古书每天的必修课,然后就像我会解所有的数学题一样,古书有全世界所有的游戏卡带,只要我问他要,他就能带来,所以对我们来说,彼此都是有趣而神奇的人。
这天晚饭后,陈楚妍把饭碗往桌上一丢,就进房间学习了,我一个人在厨房洗碗,洗了一会儿,古书在窗口对暗号,紧接着就敲门,和开门的父母说要找我。
他佝偻着腰,走到我的面前,我的父亲站在他的背后,犹疑地看着他的背影,他在有光的地方解开一点他自己的衣服,对着光线,我看到他怀里抱着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猫。
三
“这只猫是明理的。”
我把他推出门,自己也跟了出去,父亲还在后面抱怨,我只得一把把门推上。
“然后呢,你抢过来了?那明理怎么办?”
“是明理拜托我养的。”
猫倒不难看,眼睛里的蓝色还没有完全褪去,是一只白色的小猫,看得出来是家养的,毛色很干净,身体也不显得瘦弱,最关键的是,看上去不怕人,这很难得,尤其是对猫这般灵敏的动物来说。
“哦。”
“你很冷淡诶。”古书挠着猫的下巴,猫舔了舔鼻子。
“猫都很冷淡。”
“我是说你,”古书的注意力全部停在猫上,“我准备把这只猫养在你家。”
“看上去很好吃,如果撒点胡椒粉的话,”我说,“说吧,为什么明理会把猫送给你。”
“我拿东西和她换的,马上要过年了,我送了她一些有趣的东西,她就送了我这只猫,要我好好养它。”
所以古书就是在元旦前夕,送给漂亮女孩子一盒焰火,而不管对方是否需要这种危险品,这个男人已经大条到了这个地步,在我家里,只要陈楚妍敢碰一下焰火,我妈就会提醒她这是军火贩子的玩具,小时候玩太多长大了就会变成坏人。
“明理很喜欢焰火,她自己还点了一根,一点都不害怕。”
“反正猫不能养在我家。”
“那怎么办。”
于是我和古书围着猫发呆,正是最冷的季节,猫冻得发抖,曾有一刻我在想,也许冻死它会少很多麻烦。
“跟我来吧。”
我认识一个老奶奶,大概60多岁,就住在我家附近,儿女都是上班族,因为一个人在家太无聊,所以散养了几只猫,每天到饭点就敲猫的饭碗,然后她的毛茸茸的子女们就翻越千山万水,到饭盆前等她布施。
天色黑幽幽的,我和古书一起走在住宅的背面,看不见月亮,冷风呼呼地刮,但是除了风声和脚步声,就什么都听不见了。每隔几秒钟,远处会传来轻微的爆鸣,然后就会听见古书怀里的猫发出柔柔的叫声,让人挠心挠肺地难受。我步速很快,走在前面,只想快点把猫送走。
“如果明理生气怎么办?”
“为什么不养在你家?”
“我家……不能养。”
“我家也不能养。”
“那是明理的猫,你不是喜欢明理吗?”
我愣了一下。
“没有这种事情。”
迎面的楼角透出清亮的月光,在地面上投下斜斜的三角,我的头发和额头都率先暴露在光线里,给人仿佛重生一般的感觉,冷风卷起地面的沙尘,在空气中形成微小的龙卷风。地面上满是一个一个的小孔,延伸向不远的地方,在那里,一个穿着白色绒衣的女孩,正伸着手里的檀香,点燃最后一根焰火。
爆鸣声在半空响起,廉价的焰火只是亮了一下,没有形成一点火花。
我站在原地,觉得血液倒流,从脚底顺着小腿,一点一点抽空全身的力量。
“路奶奶不在,所以我在这里等她,”明理笑着说,“本来想把猫送给她的。”
我回过头去,果然古书正开心地举着手里的猫。
四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明理有了异样的感觉,不过,明确了这种感觉的那一天,我印象很深。
那是暑假的一天,时间已经逼近开学,午睡过后,我妈开始织毛衣,她织毛衣速度很快,但是想在秋天变冷之前把毛衣织好也不容易,所以每年暑假快开学的时候,她就会算好日子,开始坐在凉席上织毛衣。有时也会做一些冬衣,那样的话,就会常常听见缝纫机滚动的声音,在我小的时候,缝纫机还是家家户户都会有的工具,当然现在她已经不做了,毕竟年纪已经大了,所以如果我想穿新衣服,只能花钱去买。
那天我穿着一条棉质的黑色长裤,一个人在地板上滚来滚去,A面热了,就翻过身来,对着电风扇吹B面,关于黑色长裤,我实在不记得为什么要穿了,也许是那天下雨天气比较冷?
总之在那个我掰着手指算没完成的作业和剩下来的假期的比例的时刻,我突然觉得穿着长裤的我很像一个人,那是像谁呢,好像有点像明理,是不是明理也穿过类似的裤子。
于是我问我妈。
“我的腿是不是像别人的?”
“你的腿只会像你自己的。”
好蠢的对白。
我躺在地上滚来滚去,心想为什么我会想到明理呢,是因为想到明理,就会觉得上学也不是那么可怕的事情吗,诶,上学很可怕吗?
那年开学两周以后,老师突然组织了小队活动,就是把班里的同学人为地分为几个圈子,现在想来,这大概是防止同学成为边缘人物的一种策略吧。
那天明理穿着粉色的毛衣和灰色马甲,作为中队委站在门外自立门户,老师让其他人选队的时候,我就跑出门去看她穿的什么颜色的裤子,结果万分荣耀地成为了她的队员。
万分荣耀是因为只有我一个人是主动投奔女生的男生,在那个大家对女生都很腼腆的年纪,大部分混进女生队的男生依赖的都是“调剂”,我这么做也算独树一帜了。
因为加入了女生队,而且,我在的这个队女孩子都很漂亮,所以我获得了传播情报的权利,常常会有男生把我扯到一边,问我那些女孩子的信息,我都会如实以报,所以很快,就可以按下不表了。
因为是同一个小队的原因,我也有了近距离接触女孩子的机会,有一次,班里来了几个实习老师,实习期结束,走的时候,大家抱在一起哭成一团,这时明理提议,我们几个到她家里再哭一次,这听起来很莫名其妙,但是其他人居然都同意了,作为唯一的男生,提录音机的艰巨任务就落在了我的身上,走在路上我就一直在催眠自己,这一定是一盘很大的仪式,哭完以后关上录音机大家就可以召唤出什么奇葩玩意儿了。
这场仪式后来因为对面6楼凉台上挂的一排盐水鸭宣告失败。
明理家的家庭氛围很好,这和我是不太一样的,在我的家里,我一般是那个出气筒,我爸对我生气,我妈对我生气,仔细想来,反而是陈楚妍对我比较好,但她是我被爸妈出气的根源,所以我最恨她。而在明理家里,他们很多事情是可以协商的,比如明理爸爸说了一个病句,明理就会说这个句子哪里哪里有问题,明理爸爸就会笑着认错。这让我觉得很新鲜,所以我后来也试着和家里人说了,结果爸妈异口同声道,陈楚妍怎么就没你这样的毛病,看来我家过的是陈楚妍特色和平主义生活。
明理对我很好,在我的家里,有一本故事集只有上册,而明理有全套,我就是坐在明理家的地板上把书看完的,在她家看书,我觉得很安静,她在写作业,发出沙沙的声音,而我在看书,等她爸妈回来,我们就一起躲在她的床下面,她躲在外面,因为里面比较脏,等他爸妈离开,她就赶我回家,因为我衣服脏了。
走之前我会看一看她养的乌龟,那只乌龟喜欢吃红色的蚯蚓,这是我挖了很多次积累的经验。
我在明理家看完了她所有的藏书,我总是早早到她家,一边看书一边等其他的队员,这段时光大概持续了一年,大概一年以后,我们换了班主任,小队关系也变得名存实亡,这些女孩也明显和我有了隔阂,在操场上踢足球的男生显然更受他们的欢迎。
后来我自己也成立了小队,并且依赖情报系统成为队长,我们有一个优秀的设计师,为所有的同学设计了队员队标,这件有面子的事成为了我们招揽队员的杀手锏。
后来我们小队停了又聚,聚了又停,间间断断,我和明理是同班同学,她坐在离我很近的位置,上课时我偶尔回头看她,她总会对我微笑。我们家离得很近,有时在上学和放学路上会遇到,我会认真盯着她,等她注意到我,我就露出微笑。
也许成长赋予了我们不同的含义,总之在那个寒风呼啸而过的夜晚,我觉得明理变成了另一个人。
五
我们坐在小土坡上,看着远处的烟花。
光华在半空交错,远处的焰火连绵不绝。
最后的一支焰火点完,明理和我们一起看着远处的烟花,默不作声。
“喵。”
“你的猫一直在叫诶,他是不是饿了。”古书说。
“出门前喂过它。”
“它离出门都有很长时间了。”
我愣了一下,“所以来我家之前你在干嘛。”
“放烟花啊,”古书理所当然道,“我又没有把全部烟花都送给明理。”
说完这句,我们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原来古书是想把猫送到你家啊,”明理微笑道,“不好意思。”
我扭过头去,看着远处的焰火,“我家实在没办法养,陈楚妍那么喜欢小动物,爸妈都不让她养,所以我也很难开口。”
明理说:“没关系,也许露露命中注定要见到路奶奶。”
也许是听到自己的名字,“露露”又叫了一声。
我们等了没多久,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走了过来,我和她很熟,因为我一向比较有礼貌,附近的老人都很喜欢我。
不过,她今天看上去很疲惫。
“路奶奶,你的猫呢。”我问。
路奶奶看了一眼古书手里的猫,接了过去,然后喃喃道:
“已经几天没看见了,也许冬天到了,被人逮走了吧。”
六
元旦前的最后一个周五,我和古书约了一起放烟花,以此庆祝新年,陈楚妍也想去,但是算算日子,快要期末考试了,于是闷闷地回房间看书。晚饭后我收拾碗筷,古书过来敲门,我们就一起出去。
我们在下午的时候就找好了放烟花的阵地,那是附近工地的一些废弃的材料,他们把那些沙沙石石堆成了一座小山,从此成为周围孩子们玩耍的乐园。
我告诉古书一定要早点去,不然去晚了,地盘就要被别人占了,古书在这件事上毫不含糊,他不仅来得很早,而且除了烟花之外,还拎了一大袋零食。
“你拎那么多东西怎么带露露去?”
“露露也要去吗?”
“露露不是看到烟花会开心吗?”
“它又不重,放零食袋子里好了。”
于是我们去路奶奶家拿猫,露露被养在路奶奶家的小院里,在那里有一个壁炉一般用砖头垒起来的小屋,里面用纸箱做了猫窝,铺上松软的垫子,露露就每天睡在里面,这样它睡够了,就可以自个儿爬出来在院子里跑跑,活动活动。
我们到路奶奶家的时候,老人正在看新闻,听说我们带露露去看烟花,嘱咐我们小心点,然后就高兴地去拿猫。我在客厅里无聊地看电视,正好看到这么一条滚动新闻:
“现在是1999年12月31日8点05分,在4个小时之后,我们将迎来千禧年的钟声,在这样的关键时刻,我台提醒观众,注意调整电子设备的时间设置,防止不必要的意外。”
恩?
紧接着,滚动新闻就播送了下一条:
“因为人类计时工具的落后,有很多电子设备可能会无法对付千年虫,所以我台将在9点整,将时间设为8点50分,等到真实时间到了12点05分,再将时间调整正确,所以12点整的时候我台播送新年画面,也许会和屏幕右上角的时间不对应,请观众留心。”
千年虫是一种因为人类计时科技落后造成的问题,比如1900年的尾数是00,2000年的尾数也是00,那么在1999年变为2000年的瞬间,电脑就会因为无法辨别当前的时间是1900,还是2000而陷入死循环,这样的问题恐怕前一千年后一千年都不会碰到,所以我能在有生之年碰到这件事,真是一件十分巧合的事情。
人类对付这个问题的方法也很简单,那就是调整电子设备的时间,避开这个时间点,这样电子设备就不会出问题了。
路奶奶一手提着露露的后颈,一手托着露露的身体,把她抱在怀里,递给古书,古书把它放在零食袋子里,于是它就把小小的脑袋伸出袋子,好奇地看着这个世界。
“别吓到它。”
“恩。”
拿到猫,我和古书赶往地点,因为来得早,小土堆上空无一人,古书把猫掏出来,又捡了个垫子让猫蹲着,然后把零食和烟花倒了一地,我看着一地狼藉,知道今天12点之前是不可能回家了。
露露蹲了一会儿,可能是有些冷,所以蜷在垫子上。
我和古书开始把烟花归类,为了研究每种烟花的效果,古书决定先把每种烟花都点一遍,然后再决定怎么搭配每种烟花的效果。
闪着光的火花缓缓升起,在半空编织成美妙的画卷。
“你听说千年虫了没?”古书突然问道。
“怎么了?”
“那个是不是很厉害?”
“是吧。”
“那要怎么办?”
“你没看新闻吗,要调整时间,这样避开新年的节点,”我说,“你问这个干嘛?”
“你看这个。”古书露出他的左手手腕。
那是一只有很多按键的黄色橡胶手表,是电子表,在那个年头,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有这么多按键的电子表,大多数电子表都只有两个键,分别是切换和对时,而古书的这只手表,侧面有四个键,表面上有三个键,一看就觉得很高级。
“按这个键可以发光,”古书按下了左上角的一个键,手表荧幕放出蓝色的光,“其他的功能我还不清楚。”
“所以说这其实是个戴在手腕上的手电筒是吗?”
“差不多吧,我很喜欢这个,所以求了我爸很久,”古书说,“你帮我研究一下怎么调时间,看不清的话就让他发光。”
于是我接过古书的电子表,一边吃零食一边研究,其实这只手表不过是多了一个秒表和发光的功能,其他功能都和普通的电子表类似,我告诉古书最后一次调整时间需要到12点以后,古书大手一挥说表先放我这里。
露露静静地蜷在垫子上,看古书放烟花,眼睛里折射出异样的神采。
我一边吃零食一边用秒表计算古书放烟花的时间,时间过得很快,我需要把脚伸出很远勾过来零食的时候,古书已经放到还剩最后几根烟花。这时他点燃了一根很大的烟花,看上去就像一个肩扛火箭筒的弹头,但他却没有像往常那样静静地看着烟花升空,而是回过头来看我。
烟花在半空迸发,借着光亮,我看到他脸上认真的表情。
“我要走了。”
“现在吗?”我看了看表,“还有几分钟就12点05了,你不等等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古书的声音冷冷的,“我是说,我要……了。”
远处的烟花突然发出巨大的响声,我没有听见那两个字。
“啊?”
古书沉默了一会儿,又点燃一根烟花。
“我要转学了。”
“什么?”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要照顾好露露。”
“你什么意思?”我一下站起身来,大声道,“你是认真的吗?”
“是认真的,去美国。”
“不回来了吗?”
“只要有机会,我一定会回来,”古书说,“我发誓。”
很惭愧的是,我脑子里此时流淌过的并不是古书,而是数学作业和游戏卡带。
突然,古书几步爬上土坡,速度快得出奇,露露“喵”地一声惊叫,站起身来,古书的手臂卡在我的脖子上,一瞬间我只觉得天旋地转,背后已经重重得砸在地面上,我身下是沙砾和石子,所以我的背很痛。
古书压着我的两只手,我只有头能扭来扭去。
“你放手,很痛。”
“你喜欢明理对不对?”
“我说了没有这种事情。”
“那为什么不肯养她的猫。”
“我说了没有这种事情,而且……”
也许是因为古书掐住了我的手腕,手表亮了,发出晶莹的蓝光,上面写着11:50,我突然觉得古书的力气消失了,整个世界仿佛只有我一个人,四下一片漆黑,我脑子里冒出了无数个无法捕捉的念头,好像这次手表的背光时间特别长,就在我准备定神看看表面的时候,一切又恢复了。
路灯恢复了亮光,背后恢复了疼痛,手腕感受到古书的握力,手表的荧光缓缓熄灭。
古书突然惊恐地站起身来,我注意到他离开的地方,有一个白色的影子,现在还保持着握着我手腕的姿势,于是我也迅速站起身来,我想,那是两个影子古书压在我的身上的姿势,正被他们完好地保存着。
“你看到了吧?”我说。
“看到了。”
“但是猫没有白影。”
我们一起看向旁边,露露站在垫子旁边,垫子上没有猫的白影,露露正惊讶地看着我们,这说明它看不到白影,因为它是好奇心宇宙第一的动物,如果有白影,它一定不会看我们。
“这是怎么回事?”
“我要回家了。”
“你的手表。”
“给我。”
我把手表的时间调了一下,递给古书,古书接过手表,调头就走,甚至都来不及戴上。
我把露露抱起来,对着地上的白影,研究那到底是什么,大概过了一会儿,我看到地上的白影动了,我吓了一跳,退在一边,那个白影和刚刚的古书一样,先是站起身来,然后我的白影也站起来,然后古书的白影接过手表,离开了,而我的白影,仿佛凭空抱着什么,对着空荡荡的地面。
我决定先回家,在进屋睡觉之前,我看了一眼客厅。
妈妈的白影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七
“有两件事情需要提醒大家。”
语文老师叫尚雯,是毕业没多久的大学生,也是我们的新班主任,我们都很喜欢她,因为她上课很有趣,而且不拖堂,最重要的是,她从不占据体育课。
“第一件事情是义魂。”
教室里人气很旺,因为不仅有学生,还有很多义魂也在教室里,没错,元旦过后第二天,也就是周日,这种白色的影子就被电视台命名为义魂。
“目前还未调查出这种义魂产生的原因,但有关科学部门已经经过检测,确认义魂和人类的时间相隔600秒,也就是整整10分钟,换句话说,义魂会做人类十分钟前的行为……”
这个功能非常好理解,班里有个胖子喜欢上课讲话,但老师一回头,他就不讲了,现在他只能乖乖听课,因为10分钟后,老师会看到他的义魂在兴高采烈地做出讲话的动作,这就把他直接出卖了。
“请小伙伴们暂时注意一下,不要因为义魂发生什么事故,尤其是过马路,还有骑车上学的时候,一定要小心。”
“知道了。”
“还有第二件事情。”
我旁边的座位空空荡荡,老师扫了一眼,又看了看我。
“我们有个小伙伴转学走了,是昨天走的,现在应该已经到美国了。”
“是古书吗?”
“难怪今天没来。”
“好有钱啊,居然去美国。”
大家唧唧喳喳地讨论着,我回头看看明理,她也看着我,她眼眶很红,我正好相反,我明明是古书的好朋友,却一点都不觉得难过。
“希望大家控制想念。”老师又看了一眼我。
就在这时,门口突然响起橡胶轮胎压过地面的声音,一辆看上去就很高级的轿车驶入大门,不缓不疾地开到教室门口,操场上满是沙石和尘土,甚至坑坑洼洼,但汽车驶过却没有扬起多少灰。
穿一身藏青色西装的古书踩着皮鞋下车,他的头发整理得一丝不苟,看看教室,他缓缓走了过来。
同学们全部站在窗口,一起在讨论古书好帅,或者那辆车好漂亮,明理也站起身来,看着窗外,我已经看到明理的眼泪落了下来,但我坐在座位上无动于衷。
古书推门进来,对老师点了点头。
“欢迎。”
“恩。”
古书看了看教室,对我一步一步走了过来,我身体仿佛不受使唤,自动站了起来。
突然,古书抱住了我。
他的脸颊湿湿的,我觉得他温度好高,我被烫得很疼。
“我要走了。”
“你说过你一定回来。”
“我发誓。”
“好。”
古书走了,我就真的一个朋友都没有了。
突然他右手伸向我,递过来一个沉甸甸的东西,那是他的电子表。
“我到走的时候都没学会怎么用,送给你了。”
他声音哽咽,说得断断续续。
“你要照顾好明理,”他在我耳边狠狠道,“答应我啊。”
“好。”
“你要发誓。”
他认真地看着我,就在这时,门口的汽车突然放下前排车窗,一个中年男子喊道,“古书,来不及赶飞机了。”
古书几乎是一咬牙,一跺脚,调脸就走,来不及等我追上去,他已经出了教室,一脚跨进汽车。
汽车缓缓发动,我仿佛一梦惊醒,几步冲出教室,对着他远去的方向,大声喊道。
“我发誓!”
汽车没有减速,但后车窗伸出古书的右手,对我打了个“OK”的手势。
“他早就知道要走,只是没说。”明理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
我像想起了什么一般,疯狂地跑回教室,我看到在我的座位上,两个义魂抱在一起,古书抱着我,瑟瑟发抖。
我将从此和古书再没音讯。
一念及此,泣不成声。
八
义魂的出现对很多人来说是有趣的,比如早晨等公交车的时候,会看到很多义魂坐在半空,有些义魂似乎在刷卡或者买票,然后过几分钟,应该是十分钟前的汽车开动了,这些义魂便加速向前移动。
还有一些人骑自行车上班或者上学,他们的义魂会悬浮在半空向前运动。
有人抓到了偷自己自行车的人,因为他们根据义魂的动向知道谁偷自己的车,调集录象时直接找到了目标;公交车上、公共场所的失窃率也大幅度减小,因为十分钟后,证据就会自动出现在人们的眼中,只要他没下车或者离开封闭场所,就会很容易被抓到。
义魂非常好辨别,他们都是白色没有衣服的全裸人类,半透明发出淡淡的白光,虽然对交通造成了困扰,但目前还没有因为义魂发生车祸,另外,在一些战争频发的地方,也产生了让人十分头痛的结果。
当然,确实有一些个人隐私会暴露,女权协会已经上书要求消灭义魂,但是义魂相关的法案可能不会立刻颁布。
总之,人类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所有人都要学着和十分钟之前的自己和平相处。
而在学校里,这段时间最忙的是教导处主任,因为常常会有学生打匿名电话给他,告诉他老师又拖堂,然后他就只能拖着疲惫的身体,等在教室门口,因为一个义魂暂留的时间是十分钟,所以如果上课后,老师的义魂还没有离开教室,那就说明老师确实是在拖堂,这简直无法反驳。
古书走后,明理学习变得异常努力,只是几天以后,我就觉得她憔悴了很多,我常常看到她眼眶通红,有时候,尤其是中午,班里的人走光了,只剩我和她,我会听到她偷偷抽泣的声音。
“没事吧。”我递过去面纸。
“没事。”她接了过去,使劲摇了摇头,把轻柔的纸面轻轻贴在自己的眼皮上。
“是因为古书吗?”我问。
“不是,”她抬起头看我,撑起一个微笑,“你先回家去吧。”
我点点头,转身离开,关于他人的人生,我怕我实在无力以对。
我和明理的班级在三楼,在班级门口有一个巨大的天井,从上到下贯穿,一楼地面上有一尊古人雕像,手持书卷,座立在一楼的中心,象征着天天向上,这段时间下课后,明理经常一个人站在三楼的栏杆旁边,看着雕像发呆,一言不发。她的身边仿佛有一圈无形的力场,周围的人都离她有一段距离。
我经常在教室里看她的背影,每当这时,脑海里便想起古书的声音,古书要我照顾她,我想,如果她真的需要,我赴汤蹈火也心甘情愿。
这天,同学们都在教室里休息,明理又一个人站在走廊,四周静悄悄的,阳光从天井灌入,在内壁上投下斑驳的阴影,屋顶的爬山虎随风摇曳,那些阴影也摇晃得不停。
天色好蓝,明理却没有抬头看过。
在我们班的旁边,就是陈楚妍和王御青所在的班级,快上课的时候,我看到一个人影鬼鬼祟祟地接近明理,他戴着一个鸭舌帽,路过我们班门口的时候,还对着我们做了一个鬼脸,紧接着,他站在明理身边,右手虚抬着,从背后看,仿佛他搂着明理一般。
是王御青。
班里顿时嘘声一片,就像沸腾的水一样,男生们发出此起彼伏的呼啸,女孩子也拍桌大笑,教室外的明理几乎立刻醒悟过来,她立刻推开身边的王御青,王御青哈哈大笑,摘下了自己的帽子,戴在明理头上,明理笑出声来,把帽子扔在一边,围着栏杆追赶王御青。
这段时间我很少见她这么开心,因此上课后我还在留意她在门外的义魂,直到王御青的义魂也出现,站在她的身边。
王御青的义魂戴着鸭舌帽。
九
一直以来,义魂都只是全裸的白影,自从我发现王御青的义魂有帽子之后,我就开始留意每一个义魂的细节。但是,大多数人的义魂都未曾改变,只有少数人,义魂正在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改变,我之所以能得出这个结论,是因为我发现了第二个义魂发生异变的人。
这个人就是陈楚妍。
这段时间陈楚妍一直很焦躁,期末考试接近的原因让她每天都学习到很晚,我倒是从来没抱怨过,但父母有时候会觉得她努力过头了。
“义魂好烦。”
这天我们一家人在家里吃火锅,刚刚洗完澡的陈楚妍披着一头刚刚擦干的头发坐在餐桌前,她嘴里叼着筷子,左手撑着头,右手有节奏地扣击桌面,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
“学习也好烦。”
“陈楚妍晚上早点睡,你看远野也快考试了,他怎么没你那么急。”
“哼。”陈楚妍不屑地扫了我一言。
“有意见就说出来。”我爸一边说着,一边把蔬菜倒进锅里,顿时白色的蒸汽向四边扩散开来。
陈楚妍擦了擦眼镜上的白雾:“我倒没什么意见,他自己开心就好。”
我妈出来打圆场,“远野最近学习顺吗?”
“差不多。”我说。
“差不多……”陈楚妍夹了一块肉片,“语文有好点吗?”
“没有。”
“数学呢。”
“一直很好。”
陈楚妍“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妈你看,远野学习还是不错的。”
“好了好了,就知道欺负你弟弟。”
“也不是我欺负他,”陈楚妍随手拿起桌子旁边的发夹,把长发撩起,夹在脑后,“我觉得他的学习成绩确实还可以。”
“姐姐确实比我努力很多。”我说。
陈楚妍很认真地看着我,然后笑了起来,“初中再努力就可以了,很多男生都是到初中才爆发。”
“那你为什么拼这么厉害,大半夜也不睡,你弟弟不要休息吗?”我爸徉怒道。
“外国语学校初中部春季招生大概在两个月后,”陈楚妍撩了一下头发,“我查了我们学校历年来考上这所学校的学生,最多的一年,也只有一个,也就是说,如果我想上这所学校,就至少要保证是第一名,至少。”
“你原来不就是第一么?”
“但现在不是了,”陈楚妍把碗往前面一推,“吃饱了,不吃了,我去看书,弟弟刷碗。”
她起身把椅子推进桌子,推门进屋。
“只吃这点啊?”
没有回答。
“妍妍拼太狠,”我爸说,“远野有她一半就好了。”
“远野也不错的。”
我一个人吃着饭,不想说话,姐姐确实很努力,即使是在王御青转学来之前,她也比一般的学生努力得多,因此她有今天的成绩丝毫不令人意外,只是她看我的眼神太过怜爱,我想我没有用错这个词,因为我从她复杂的眼神里感觉到,她担负着我没有担负着的东西。
我痴痴地发着呆,就在这时,我发现一件事。
陈楚妍的义魂头上,夹着一只白色的发夹。
十
2000年1月7日,周五,离期末考试还有最后10天。
出现异变的已经不止是陈楚妍和王御青的义魂,发现义魂开始改变的也不仅仅只是我一个人,几乎所有人都察觉到义魂在改变。
也许是再过几天就要进入购买的高峰期,所以同学的父母已经开始为他们各自准备过年的盛装,今天早晨,坐我后面的王小美同学穿着新皮鞋来上班,等到下午放学的时候,我注意到她的义魂也穿着新皮鞋。
体育委的义魂右腕戴上了护腕,那是他最近刚买的,这件事全班都知道。
文艺委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她的义魂穿上了最新的衣服。
劳动委组织打扫卫生时,拿起什么工具,他的义魂也会拿起对应的工具,比如,今天下午大扫除,他的义魂就拿着拖把,当然,是白色半透明的。
我有一只新的文具盒,当我拿起它十分钟后,我的义魂手里也会多一个白色半透明的文具盒。
当天的新闻是这么说的:
“人类与义魂的相处进入新的阶段,很多人的义魂身边相继出现了服装、首饰、经常使用的物具,具体原因正在调查之中,暂时还无法的出相关结论,希望全国人民少安毋躁,我们力争尽快拿出有力的推论。”
紧接着一位白发苍苍的慈祥教授登上电视:
“目前还没有相关证据证明义魂对人类的生活产生影响,但义魂的改变已经不容忽视,相关调查正在执行之中,目前就等实验结果出来,另外,不排除我们会采取一些手段,消灭所有的义魂,让人类回复平静的生活,这是我们的底线。”
最后要说一下明理。
放学时,我看到明理的义魂背着一只崭新的书包,踽踽独行,很快淹没在义魂的海洋里,这个世界溢满了白色的未知,希望她能一切平安。
十一
经过整个周末的时间,义魂发生了近一步改变。
他们逐渐从拥有一些首饰变成穿上了全身服装,站在窗口,可以看到外面来来回回走来走去都是义魂,可以看到他们穿着清晰的服饰,尽管仍然是白色半透明的,但是有些骑着自行车的人,却不再漂浮在半空,而是骑着白色半透明的自行车,从街上缓缓驶过。
在我去买早点的时候,看到两只义魂在早点摊前说话,虽然听不见他们说话的声音,其中一个丢了两个白色半透明的硬币给另一个。
油条摊老板的义魂正在炸油条,手里拿着两根白色的筷子。
“都是刚炸的油条哦,都是热乎的,不相信的留下来看义魂看了再走。”
倒也是不错的吆喝手段。
有些周末补课的学生在街上留下了白色的义魂,拎着手提包穿过街道;有些孩子留下白色的义魂,正伸着白色的檀香,单手捂住耳朵,虽然鞭炮看不见,却可以看见地面留着灰色的小坑。
晨练的大爷舞着白色的铁棍,清早洗衣服的阿姨晾起白色的衣服,我提着水饺回家,十分钟后,提着水饺的义魂走进门。
我看看时间,打开电视,开始收听早间新闻。
“从昨天开始,义魂又发生了新的变化,我们有请方教授提供最新一步的科研资料。”
“看新闻啊?”陈楚妍睡眼惺忪地坐起身来。
“水饺在那边,”我说。
于是她打个哈欠,趿拉着拖鞋出门刷牙,回来时坐在桌前开始吃,突然她一个箭步走到自己床前,然后掀开自己的被子。
“我睡相好难看。”
“反正只有我知道。”
“恩,就这么决定了,”她说,“结婚之前,绝对不和男人睡在同一张床上。”
恐怕也不会有男人敢要你。
“恐怕也不会有男人敢要我。”
她说完这句,开始安心地坐在桌子前吃早饭。
这次电视台的主持人没有占用太多时间,而是把舞台留给了专业人士。
白发苍苍的老人走进视野,还是前几天那个慈祥的教授。
“据社会统计和科学界观察,只是几天时间,义魂又再一次发生了变化,义魂具备所有权的事物也开始显形,不过我们不必惊慌,目前的调查显示,我们已经越来越接近义魂的真相了。”
那不就是还没出来结果吗?
“目前还没有义魂对人类的生活产生影响,我们有理由相信,义魂存在的本身是美好的,当然,控制义魂的研究已经在研发当中,即使义魂影响到人们的生活,我们也会有足够的实力消灭对方。”
陈楚妍擦了擦嘴。
“只有食物才是美好的。”
十二
周日结束,周一到来。
“没有人生活在过去,也没有人生活在未来,现在是生命确实占有的唯一形态。”
滴铃铃……
“下课,”尚雯抬起头,笑道,“放学回家记得读一些课外读物,不要因为考试就放弃生活。”
尚老师今天穿得很漂亮,她身材修长,站在讲台上,就像一朵水仙一般风姿卓约,也许是下课后有约会,总觉得她举手投足间流露出幸福的气息。
“起立,”班长道,“敬礼。”
全班低下头,尚雯却只是微笑着收拾教案,摆摆手便出了门。
班里顿时恢复了活力。
也许是因为气温骤降很快就要下雪的原因,后排的男生把纸团成团,佯装打雪仗砸来砸去,时不时地发出哄闹声。有时纸团扔到教室前方,就会有人冲过来捡,然后再砸回去。有时无辜的人被砸到,会立刻拍案而起,加入战斗。
明理趴在桌子上小憩,我心不在焉地看书。
后排的两个同学在讨论义魂。
“你知道吗,新的一期科学杂志有新的义魂推论了。”
“在哪在哪。”
“这里。”
“我看看,”那声音顿了一顿,“‘义魂’系人类大规模感染病毒后产生幻觉,据推测,疑似科学家新研究项目病原体泄露……这不可能吧,我家狗吃的和我一样,它怎么没义魂?”
“是啊,我觉得义魂就是千年虫弄的吧?难道是千年虫实体化了吗?”
“看来这次科学也对义魂没辙了。”
滴铃铃……
下课时间很快结束,上课铃响起,一袭藏青色西装的张面瘫走进教室,刚刚跨进教室门,他愣住了,然后又退了出去。
原来,尚老师的义魂还站在讲台上。
张面瘫站在教室外面,面向天井,扶着栏杆,等了一会儿,看看手表,发现尚老师的义魂还在教室里,只得走进教室。
“可能尚老师上节课拖堂拖了几分钟,”张面瘫道,“我们就不喊起立了,时间有点紧,又快考试了,大家抓紧一点。”
“尚老师没有拖堂。”
“是啊,尚老师没拖堂。”
经常上课讲话的胖子抠着鼻子,“尚老师从来不拖堂。”
“好了好了,”张面瘫说,“我们直接上课好吧。”
于是大家齐刷刷地抽出数学书。
“翻到第175页,这节课把内容复习掉,下课会给你们发一张试卷,”他拍拍桌子上的一叠纸,“放学之前交上来。”
“啊——”
一片失落。
“快考试了,别抱怨了,”张面瘫皱了一下眉头说,“辛苦一点,大家都考出好成绩。”
他舔舔手指,把试卷分为几份。
“文心来拿一下试卷。”
文心是座在讲台前第三排的一个女孩子,数学成绩一直很好,在我的班里,数学成绩和我一样好的只有她一个,所以她一直担任班里的数学课代表,我们关系还不错,有时会一起讨论数学题,她和别人不同的是,虽然她也会翻我书后的习题,看我的答案,但她不会去抄答案,而是把过程记下来,直到看懂吸收。
同桌让开身体,文心站起身来,走上讲台拿试卷,但是,走上讲台的那一刻,她愣住了。
尚雯的义魂不是一个白色的投影,而是如同她本人一般,笑容、肌理、发梢,纤毫必现,背对我们招了招手,走出教室,在教室门口,路过的夏老师慌忙躲避,摔在墙角。
尚雯的义魂穿过她的身体,走向楼梯口。
十二
“尚老师,您刚刚语文课有没有拖堂?”
张面瘫拿起手机,打电话给尚雯,然后打开免提,声音开到最大。
“没有啊,学生好可爱的,让他们好好休息好啦,诶,这个点,张老师不是应该在上课嘛?上课打电话哦,我要告诉年级主任。”
班里后排男生条件反射一般发出嘘声,但几乎是片刻间就被压制住。
“你那里好吵,你不在教室吗?”
“在,”张面瘫说,“你在办公室吧?”
对面传来含糊不清的声音,夹杂着水声,“在泡咖啡,昨天睡晚了。”
“哦。”这次不止后排,全班都在发出上扬的声音。
“睡晚了。”
“和男朋友很恩爱哦。”
胖子抚摸着自己两边的脸颊,百般造作道,“都是幸福的滋润。”
“嗨,大家好。”
“老~师~好~”
张面瘫摇了摇头,镇定道,“下面我说的事情,很严重。”
“张老师请说。”
“刚刚你在教室里的义魂,停留了大概15分钟,准确地说,是16分钟37秒。”
“就是说多了5分钟,可是我没有拖堂啊。”
“不止是多了5分钟的问题,”张面瘫看了一眼门外,“问题是,你的义魂变成彩色了。”
“啊?”
“不是纯白色了,现在她在下楼,大概再过一分钟就会进办公室。”
“好,需要我做什么。”
“你不需要做什么,你只要呆在办公室里。”
“恩。”
“现在她到一楼了,正在走过走廊。”
张面瘫拿起手机,对我们做了个手势,叫我们出教室,于是我们大家一起跟着他来到天井,从天井的楼道往下看,可以看到尚老师的义魂怀里抱着书,正从走廊走向办公室,在办公室的门口,她躲过一个白色的义魂,然后还对着我们的方向看了一眼。
“现在她要进办公室了。”张面瘫道。
对面沉默了大概十秒钟。
“时间确实差不多,比我到办公室晚了十几分钟,但是。”
“但是什么?”张老师急道。
“但是是纯白色的啊。”
尚雯用慵懒的语气道。
十三
学校在中午的时候给每个班派发了电视,我们在教室里吃饭,工人们就在墙上打洞,安装电视,线路都是现成的,电视也是周末采购的,据说这批电视采购的进程之所以这么快,是因为张面瘫一直在跟进。
“把架子钉在这里,”张老师指挥工人师傅,“其他教室也像这样安。”
电视架很快被固定完毕,张老师伸手拉了一下,确认电视架的承重。
“没问题了,把电视抬上来。”
液晶电视被几个工人抬到靠近房顶的位置,从后方卡进电视架。确认没有问题之后,工人们离开教室,王御青早已等在门口,他们班的电视安装由他监督。
张面瘫打开电视,按了几下遥控器,画面呈现出深红色的背景色,正中央摆着一张桌子,一支麦克风弯曲着指向背景,就像深色的狗尾巴草。
“占用大家中午时间,开个校会。”
班里立刻开始交头接耳,尤其是后排的男生。
张老师低头扫视,正好看到明理在写数学试卷。
“今天的数学试卷可以带回家再写。”
但是明理并没有停笔,她的嘴里念念有词,一边打着草稿,一边又填了一个答案。
“明理,”张老师叫她,“看一下校会。”
明理这才把笔放下,抬头看着电视。
很快学校的校长走进荧幕,是一个身材健硕的中年人,看上去孔武有力,我校有时会举办教职工篮球赛,他一直是篮球场上的主力球员。
他在电视正中央的桌子前坐下来,调试了一下麦克风,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话。
“应该每个班级的电视都安装好了,”他顿了一顿,“从现在开始,全校师生进入戒备状态,上学放学需要有家长接送,如果路途遥远家长不方便可以请假,请假人数等下由班主任统计给我,如果达到一定比例,我校会在接下来的一周时间内停课。”
尚雯站在门口,靠着门框看电视,看到我们在看她,露出微笑,指了指电视。
“时间差不多了,下面开始播放全国统一午间新闻。”校长道。
于是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年轻男子走进镜头,相貌斯文的他身材颀长,透过那幅黑框眼镜,可以感受到他深邃的眼神。
“我的老师因为身体原因无法继续研究义魂,他的研究工作由我接手,现在,根据老师离开前留下的资料,我来说明最新的义魂研究进度。”
他的身边出现了几张图片。
“在过去的一周里,我们推测出义魂是因为千年虫产生,这点很快得到了证明,义魂刚刚产生时,每个义魂的产生的电磁辐射波状图是完全相同的,这可以证明,每个义魂出现的原因完全相同,根据这条结论,我们推理出义魂是平行次元在我们所在次元的投影,这点也与每个义魂与人类相差十分钟的特性吻合。
但是,随后义魂产生了新的变化,大约是在1月5日,义魂不再单纯的全裸白影,义魂的身边出现了道具。”
一张图被放大,是一个带着牛仔帽的义魂。
“因为义魂无法捕捉,所以研究陷入了僵局,但是很快,我们发现义魂产生的电磁波辐射在减弱,避免引起恐慌,我们没有公布。”
他的背后出现小孔干涉的示意图,我只能看懂中文,这好像是高中物理的学习范畴。
“辐射减弱,是因为波的叠加减弱,刚开始,我们觉得有可能是义魂的能量在降低,这是我们研究产生误差的根源,因为并不是能量降低,而是干涉减弱了,或者说,小孔变大了。”
他背后画面中,小孔逐渐变大,直到充满整个背景。
“那个与我们平行的世界与我们联系越发紧密,所以,义魂的状态也越发丰富,但科学界的态度却非常暧昧,虽然我是老师的学生,但不得不说,这是他的失职。”
他身后的第二幅图打开,为我们播放了义魂演变的过程,戴着牛仔帽的义魂逐渐穿上内衣,衣物,手里提着时尚的手提包,然后从半透明的白色,变得具备真实色彩。
“这是入侵,是义魂对人类的入侵,准确地说,是战争,下面,义魂会进一步侵入人们的生活,这件事情,在今天上午已经发生了,请看紧急制作的短片。”
画面突然被血色侵染,无数人们倒在血泊中,经济开发区的工厂发生爆炸,写字楼停电,交通乱作一团。
穿着一身警服的老头出现在画面中,他脱下他的警帽,露出那颗光溜溜的脑袋。
“我是交通部长王全安,我为我的失职道歉。
在今天上午的交通事故中,因义魂造成的伤亡人数已经超过五万,目前这个数字还在急剧上升,我们已经紧急修改了全国信号灯的频率,尽可能减少因为义魂造成的交通事故,但是,希望广大民众可以予以配合,遵守信号灯,尤其不要迅速横穿马路,为您生活造成不便,我们感到很抱歉。”
一幅动态画面占满了整个屏幕,画面上,一辆公交车为了躲避行人撞向了路边的电线杆,而那个行人却不紧不慢地穿过马路,然后从其他人身上穿过。
“与交通同样造成大量伤亡的还有工厂,今天上午,在江南一家面粉厂,因为员工关闭仓库太慢造成粉尘爆炸,现场死亡人数15人,39人不同程度受伤,经济损失高达百万元。
而在城市的写字楼里,因为有人跨入还未停稳的电梯造成重伤,很多写字楼选择了临时断电,员工放假,以此减少事故发生。”
画面回到新闻,戴黑框眼镜的年轻男子站在屏幕正中。
“如我所说,接下来,义魂会进一步入侵人们的生活,随着义魂进一步进化,我们有理由怀疑,义魂的最终形态,就是实体化。”
“实体化啊。”
“天哪。”
教室里乱成一团,尚雯走进教室,微笑着皱起眉头,打手势叫我们暂停,继续听新闻。
在她的背后,有一个义魂斜靠在门框上,纯白色的。
“但是,大家不必担心,针对义魂,我们已经有了最终策略。”
他右手举起一支针头,里面大约有两厘米那么长一段药,是淡绿色的液体。
“这种药是我研究所最新的研究成果,这只药里的液体是纳米级机器人,只要把药打进义魂体内,机器人就会自动分解义魂,现在,这款药已经投入批量生产,很快就会发往全国各个部门,不过,请不要独自使用这款药,因为这款药有剧毒,不要因为用药发生意外。”
他放下手里的药。
“进一步的研究还在持续当中,我台将随时就义魂的进度进行全国通报。”
顿了一顿,他说。
“不排除几十天之后,主宰地球的,就不再是我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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