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见到阿姜龙达,是遥遥的隔溪相望。彼时的他正在禅堂外扫地,身材矮小却健硕,专注如同勤勉的农人,四下只有他一人。当我穿过那座结实而简朴的木桥,向他走近,合十、问讯,他停了下来,手里握着笤帚向我点头微笑,仿佛见到熟悉的邻人。
“请问,寺庙的住持在哪里?”
“我就是。
他把我请进了没有围墙、如凉棚般的禅堂。
我在顶礼后向阿姜道明来意:希望能在此地客居一月,向僧侣习禅。阿姜龙达只问了我从何而来,却未问及我是否是佛教徒、有何佛法基础、师从什么传承,就一口答应让我住下,并马上命人为我安排房间。当时我想,定是因为这位阿姜的英文不灵光,所以少言寡语罢。
一个月下来,才渐渐知道,阿姜龙达其实健谈,只是他当初创建此寺,就是为了广为接引一切来者,所以不问过往,有教无类。
“那年我才二十出头,陪同村的朋友到寺庙参加了一个内观禅修课程。那是我的第一次禅修,结束之后,我觉得回味无穷,你了解吗?就好像是吃到了一种很好吃的食物,一勺子不够,你还想再吃一勺子,再吃一勺子。所以我跟母亲说,我要在寺院再住三个月。母亲倒是不反对,那时候家里头已经为我觅好了亲事,我的母亲就对我说,好好好,三个月之后回来,就该准备成亲的事了。
“结果三个月过去了,我再也不想回到家中,就这样,我跑了,跟着师父出家去了。
“跟随师父学法,一学就是十年,十年来我都没有回过家,也没有跟家里有任何的联系。直到一天师父说,你可以离开了。我便依照泰国森林僧侣的传统,开始了长达二十年的行脚—赤脚,走遍泰国的每一个地方,择林而居。刚开始行脚的时候,我路过了自己的故乡。那天早晨,我到村中托钵化食,远远地见到我的母亲跪在那里,手捧斋饭等待僧侣前来受供。我慢慢地低头走过去,母亲抬起头来看到了我,她呆呆地盯着我,没有出声,许久之后,说出一句话:‘你不是死了吗?'
“他们把我迎回家中,来了很多亲戚与旧时的朋友,大家知道我没死而是出家去了,都很高兴。只有一个人,一进门就哭了起来,红着眼睛对我说:‘我就是当年你的未婚妻啊,你怎么丢下我就跑了呢!’仔细看看,她还是长得很漂亮的,可是没办法,那时候一心只想着出家禅修。
“行脚的时候经常会遇到蛇,被蛇追着我们跑啊,跑出去很远才能把蛇甩掉!还有一次在山洞里坐禅,就是你们每天在山上行禅都会经过的那个山洞,突然觉得手臂凉凉的,睁开眼睛一看,一条眼镜蛇已经盘着手臂挺了上来,蛇头正对着我的脸,吐着信子。我心里怕啊,可是怕也不能动呀,我就看着它,心里不停地念叨:我爱你啊,我爱你啊,请你不要伤害我,我爱你啊……幸好最后蛇软了下来,顺着胳膊爬走了。哎,也许是因为我属蛇吧,所以总是会遇到蛇。
“老虎只遇到过两次,远远地,我对它说,我是吃素的,我的肉一点儿也不好吃,请你放过我吧!我的师父厉害,他的慈心修得好,遇到老虎,只要他的眼神一接触到老虎的双眼,老虎马上就温顺了,变得像猫一样;遇到眼镜蛇,他只要看着蛇的眼睛,蛇就软软地趴在地上了。这都是因为慈心。
“行脚的期间,我有七年是不躺下来的,依照传统而修不倒丹。饭倒是可以吃,只是有时候去到偏僻的地方,未必能化到食,那就只好回到森林里找些野果子吃,多喝点儿溪水就是了。
“现在这个地方,也是我在行脚的时候经过的,不知道因为什么,来了,就再这个山谷无偿供养了出来。可是所有的建设都要我一个人来做,刚来的时候,这里也不想走了,我决定在这里修一座寺庙。给政府写信,陈述了我的心感,政府就把全是野树林和荒草地,蛇特别多。十年了,才有了现在的这个样子。现在寺院里有三位常住僧人,我,八十多岁的老和尚,和一位九十多岁的十戒女。
“谁都能来,佛教徒,非佛教徒,东方人,西方人,南传的,汉传的,藏传的,没关系。俗人来了有宿舍,僧人来了有僧房,住一天也可以,住三个月也可以。不过来了,就要参加寺院的共修,不能整天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不能抽烟,不能喝酒,不能整天跟人聊天。
一个月已经接近尾声的那一个静谧的午后,我从禅堂缺席,找到了独自在寺中巡视的住持阿姜龙达,他却没有对我加以责备,反而接纳了我的种种好奇问询,细诉往事,无遮直陈。
舍六亲而叛走,二十载独游方;以密林深山为寄,与野兽毒虫为伴。四十年的浸淫与改变,考验与超越,在阿姜龙达的口中淡然道出,竟像是一场隔世的幻事,无有悲欢,无有炫耀,亦无有疑悔。
而这种淡然,正是当时的我,需要寻求印证的。
不觉间,我已在寻求觉醒的路上摸索了十年,不长亦不短,已不再对自己的“佛教徒”新身份兴奋莫名,不再灵光乍现,不再狂喜不已。此时,我正需要问一问自己:你有没有勇气走出学佛的蜜月期,开始与佛法“过日子”-将佛法变成活法,以平常心,修一切善。
当我与阿姜龙达相处近一个月之后,心中生出了些许信心:看呐,这就是过来人,他的选择与坚持,并不来自于宗教狂热,因为没有任何一种狂热可以如此绵延,又如此静定。而平淡也并非退转,正如用力并不一定有力。平淡清和的背后,正是笃实与坚稳。
只是,何以获得这一份笃实呢?何以剥开自我制造的种种虚幻情绪,抵达如如不动的初心?在阿姜龙达所创建的这所森林寺庙短暂林居的日子,虽然未能有所定论,但也给予了我莫大的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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