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的课本上有“武陵人捕鱼为业”的句子。
如今的武陵已经是个繁华的城市,名“常德”。德,是品德,福德的意思。那常德,是愿此德常有的意思吧。一条江拦腰将城市断成了两截:此岸谓“武陵”,彼岸曰“鼎城”。格局大致就这样了,多少年也没变。
而书中的桃花源,藏在城市下辖的桃源县,是个热闹的景点,三月柳絮纷飞,也是桃花争相绽放的时节,也就这时会游人如织,其它时候都冷冷清清的,像被人忘了似的,多少年也没变。
武陵的西边有汽修巷,跟着老国企命名。老国企名“大修厂”,上千名员工,年轻的、年老的;新进的、退休的,都随着90年代的破产而断了长久生计。可大多数人都留在了汽修巷,生着、老着、病着,时不时死去一些,多少年也没变。
汽修巷往里走,有个灵堂,老建筑改建成了新建筑,原来做什么用已记不得,也就顺理成章成了灵堂。汽修巷的人、大修厂的人,都在这里办丧事;汽修巷的人、大修厂的人,都应该在这里走完最后一场热闹,好似这样才走得不寂寞、不寒酸。因为汽修巷的人、大修厂的人,选择留在这里的,总归是寂寞的、寒酸的。他们都愿意这么庆祝死亡,哀悼死亡,多少年也没变。
灵堂的边上,是一条水沟。拦腰将汽修巷截成了两段,南段和北段没什么差别。都是大修厂的人,谁也没有比谁富有,谁也没有比谁贫穷。只是这里的人都不喜欢这条水沟。它深邃、阴暗,不管在什么季节都散发着臭味。没人研究它来自哪里,通向哪里,都默默承受着它的深邃、阴暗,以及四季的酸臭。汽修巷的大人会吓唬汽修巷的小孩,“再不听话就把你娿(扔)进臭水沟!”汽修巷的小孩长成汽修巷的大人后,也会用一样的话吓唬孩子,多少年也没变。
汽修巷再往里走,就到了江边的堤坝。汽修巷应是个有灵气的地方,紧挨着江,从西往东的江,是长江的支流,名字是沅江,课本里又唤作沅水。多了些诗意。堤坝下是公园,草木茂密地生长着,没有因为汽修巷的萧条而停止过繁茂。沅江在堤坝下四季奔流,夏天汹涌些,冬天沉寂些,多少年也没变。
90年代的某个夏天,沅江的水汹涌得可怕,差点漫出黄土堆成的堤坝,差点淹没古老的武陵,武陵人守住了这座城,但也后怕了。于是新的混凝土堤坝在随后的十年间从东往西地拔地而起。新堤坝高而坚固,江边汽修巷的人放了心,更乐意前往堤坝下的公园散步,更喜爱登上堤坝看看四季奔流的江水,看看对面的鼎城,甚至会回头看看汽修巷。不大的汽修巷,没有高楼的汽修巷,总能被一眼收掉,多少年也没变。
有了新大堤庇佑的汽修巷,更加不紧不慢地过活了。
卖米粉的小车清晨五点多就摇起了铃铛,汽修巷的女人七点起来去买点回家做早餐。一块钱六两,是够了一家三口的吃食。拿着大漏勺,搁上白净的、长条的、圆润的米粉,在烧滚的水里烫上半分钟,捞出,放碗里。佐点剁辣椒、盐、酱油、猪油,再从锅里舀一大勺热水浇上去,佐料被热水点化开来后,再撒上青椒炒肉,当浇头。这浇头大多是昨日的隔夜菜。拌一下,就是汽修巷人的早餐,多少年也没变。
自大修厂倒闭后,汽修巷的人、汽修巷的生活多少年也没变。老一代的人盼着什么,盼着盼着就死去了,在灵堂里热闹一回。年轻的人也盼着什么,盼着盼着就老了,看着周围的人一个个抬进灵堂,想着自己什么时候也会成为热闹的主角,便不盼了。
不盼了,成了汽修巷人长久以来的默契。也只有这样,汽修巷的生活才可以顺理成章地过下去。
不盼了,多少年也没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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