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计划经济年代里，终身雇佣制是国内普遍的雇佣形式。记得那时父亲离开国有企业，去一家合资企业纯属偶然，他事后说是气不过没加到那半级工资；我不知道半级工资是多少钱，但在80年代末作出这样的选择，确实需要一些勇气。记得母亲曾求外公托关系帮她换个工作，但外公不同意，无奈好像一辈子没换过工作；好在母亲所在的企业不久之后被大国企兼并，退休前的待遇还算不错。然而，自从上世纪90年代初，西方企业管理学的理论和实践被引进中国之后，原先的一切观念被迅速颠覆。本科读的是企业管理，那时我们表现出对西方企业管理学理论的顶礼膜拜，在教室里肆意嘲笑着昔日国有企业的种种弊端，从“大锅饭”到“企业办社会”，从“以产定销”到“大而不强”，当然也包括终身雇佣制，俗称“铁饭碗”。时至今日，相信年轻一代已经完全无法理解终身雇佣制，频繁跳槽正成为外界贴在他们身上的标签。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说到世袭制，子承父业，那就更无法为世人所理解，简直就是大逆不道。
然而在Coursera上学吕世浩教授的《史记》课程时，曾被中国古代史家的敬业与奉献所感动。周代的各国史官都是由周王室派驻到各国去的，直接受命于周天子，并且在家族内父子兄弟相承。因此，在他们看来，自己是代理天子到各国来记录史事的；于是，史官超然于各国的政治地位之上，他们把记录的准确性视作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那两句“崔杼弑其君”和“赵盾弑其君”背后不知有多少刀下冤魂。可在春秋战国天下大乱以后，各国的史官纷纷失其官守；到了秦统一六国，又刻意毁掉六国的史书，只留下秦史。这个时候，中国正面临史学中衰的危机。汉承秦制，秦汉两朝的太史令管的是天文历算和祭祀，与修史没有半点关系。因此汉朝的社会复兴并没有带来史学的复兴，直到司马谈和司马迁父子二人登上历史舞台。中国的史学没有断绝而传至后世，我们今天的中国人对于本民族和国家最初来源的认知，大部分出自于集合司马家父子两代人之力所著的《史记》。司马谈明知《史记》非自己这一代人可以完成，于是培养自己的儿子，找了当时最好的老师——孔安国和董仲舒，并且让司马迁二十岁起游历天下。在司马谈人生的最后一刻，他交给儿子的不是荣华富贵，而是责任；司马迁从小受了那么良好的教育，就是为了担此重任，责无旁贷。司马迁之后为了完成《史记》，而甘愿忍受宫刑，应就是实践其父交给他的责任。人生是可以选择的，人生往往又是没有选择的。
“责任”是一件做了对你没什么好处，很难从中感受到一点儿快乐，但是你又非做不可的事情。如果司马氏父子活在当代社会，既不搞子承父业，又没有终身雇佣，还提倡个人自由；那要完成一部像《史记》那般的传世巨著，是绝难想象的。老子曾提倡从封建王朝政体退回到“小国寡民”状态，但绝无可能实现；政治秩序虽可能有倒退，但总体上始终是向前单向度推进的。因此，罢黜现今流行的伦理价值体系，重新构建起古人的那一套，也是万万做不到的。但是，今天的我们还是可以看到，无论何时何地责任感仍然是社会精英的精神支柱，只是表现形式有所区别。
新冠肺炎疫情在国内之所以能迅速得到控制，是因为实施了严格的隔离防疫措施；在疫情的最严重的时期，之所以那么多人待在家里不出来而没有出现什么混乱，是因为起码物流和金融服务没有中断。如果没有快递小哥送来各种生活物资，如果金融体系服务中断，大家必须用现金交易，甚至在现金用完之后被迫以物易物，社会如何能静悄悄地等待着“闷死”病毒？中国证监会决定仅1月31日停市一天，2月3日起恢复股市交易，完全是一个意料之中的事情。尽管在国内疫情仍未得到有效控制的时刻，开市就意味着股市必然暴跌，就意味着证券从业人员受感染的风险增加，就意味着与当时防疫是头等大事的社会共识相悖；但长时间中断基础金融服务，这个代价太大！随后，公司决定自2月3日起部分复工。基金公司一直向投资者宣传可以买入货币基金来替代活期存款，可以投固定收益基金来替代银行理财产品，开放式基金可以每天（指交易日）申购赎回，因此拥有绝佳的流动性；那么这就意味着基金公司已经把自己定位是基础金融服务的提供商，如同柴米油盐酱醋茶那样，不可随意中断供应。平时把自己吹得有多神，有多重要，服务有多好，关键时刻就要承担起相应的责任。
因为是部分复工，那么2月3日谁去公司现场办公，谁在家办公又要协调一番。除非财务部全员都在家办公，否则我作为部门负责人，自己肯定要去现场；其实没有别的目的，也就是借此消除大家的焦虑。如果开私家车上下班的我都害怕外出受感染，那么其他同事更不敢出门上班了。在下属面前说再多，也不如亲自做出示范；要求别人做的，自己先做到，这就是管理者的责任。前几天和表姐讨论她家小孩考什么高中，外甥的学习成绩很好，表姐说做父母的帮他规划下，只能做这么多了，考得进考不进看他自己的动力与行动。我说她这话说错了，考高中只是一时之间的事情，哪怕考砸，其实后面还有大把的机会可以扳回来；父母能做的不止于帮小孩做规划，更重要的是自己努力，拼搏，精进。如果父母自己好吃懒做，自由放飞，很难想象小孩会有很强的自我驱动力把书读好。成为孩子们的好榜样，这就是为人父母者的责任。遥想自己职业生涯刚起步时在“四大”做个小朋友，那时每个同事都视自己为财务精英，面对沉重的工作负担总是千方百计把事情做好；因为这不仅仅是领导们所要求的，向客户所许诺的，更是自己有别于普通财务人员，能够引以为傲的资本。挽狂澜于既倒，化腐朽为神奇，能人之所不能，这就是职业精英的责任。
今天的我们，很难一辈子只做一件事，也很可能不会在职业生涯中只任职于一个雇主，甚至时不时还有得陇望蜀，吃着碗里的，惦记着锅里的心态。因此，我们不仅难以理解古人为责任而活的观念和实践，而且还对古书上的一些经典叙事表示无感，不明就里。然而，即使在这个个体自由的时代，责任感仍然能提供一种内在驱动力，激励我们最大限度地克服各种困难；相反，每当责任缺失的时候，个人就距离平庸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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