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苍（01）

01 

白起清楚的记得他被领进李家的那天，十二岁的李泽言站在楼上，目光淡漠地俯视着他，好似在打量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件。 

 “那是我儿子，李泽言，”带他进门的男人一手扶住他的肩膀，暗暗向下施加了些许力度，“你以后要记住，是他选择了你。” 

 八岁的孩子还不能完全理解这话语寄宿着的全部寓意，即便如此，白起在福利院养成的生存触角还是敏感地觉察到语句背后的力量容不得他忽视。本能地，他转过身子对着男人重重地点了下头。 

凡事必有代价，你若救我出苦海，我要付给你什么才能换得心安？

 多年后，当白起又一次习惯性的失眠，睁着眼睛蜷缩在安全屋的木板床上，手指一寸一寸的摸过横在自己胸膛上的那道疤痕时，他终于明白，自己纵有千百条命赔付给他，也交易不了一夜的安睡。

 眼下衣着光鲜的女人从楼上走下来，牵着李泽言的手，站到白起面前。她蹲下身子，伸手揉了揉白起蓬松的短发，指尖冰凉，划过头皮时刺得人心里发慌。 

 “以后这就是你弟弟了，”女人笑着说，她盯着李泽言波澜不惊的眸子，掺杂了点滴劝诫的意味，“好好相处。” 

 白起垂着眼，看着李泽言脚上那双擦拭的发亮的黑色皮鞋，抿抿了嘴，最后清晰的吐出两个字：“李少。” 

 李泽言审视着眼前人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没说话。他翘起嘴角，挤出一个清冷的微笑，随后不再看白起，甩了母亲的手，扭头上楼去了。

白起听着他的皮鞋踏在漆了腊的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每一下都震得自己的意识发蒙。他不太明白自己哪里得罪了眼前的小少爷，连句应答的客气话话都落不得。 

 幸而李家的房子够大，大到不用挖空心思去刻意闪躲一个月里也打不了几次照面；幸而他们的人生轨迹截然不同，没有多少重叠自然也就不用多少交际。 

 “别看这孩子骨架单薄，够狠，有点儿心性，”男人领了白起进到巷子尽头的一家武馆，指着他的鼻子跟站在墙角的教头说，“只是不得要领，没点儿章法。” 

 “你这是指着他将来给你儿……”那教头拿余光瞄了一眼白起的模样，转身跟男人打趣道。 

 男人没等他说完，摆手打断了他：“别多问。梁子，只要不闹出人命，随你折腾。”说罢从怀里掏出个厚实的油纸包，拍到对方的手里。 

 “喊打喊杀的世代早就过去了，你这是何必？”那姓梁的教头掂了掂手里包裹，没打开。 

 “留个后路，万一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还能求得一线生机。”男人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阴郁，白起借着头顶微弱的灯光，只能依稀看见他眼角堆起的一叠细纹。 

 当李泽言浸润在德彪西的《月光》里，手指在黑白的琴键上跳跃，脑海里绽开一片绚丽的蔷薇，白起已然学会在无言中承受更多的疼痛，或是握紧手里的器具，平心静气地欣赏对面的血肉横飞。 

光阴裹挟着他们的纯真，在那些彼此厌倦却又不能说出口的日子里，急匆匆地呼啸而过。李泽言在和整个家庭渐行渐远的同时，白起早已悄然融进暗处，叫人看不清原本的身形。 

 “就这身子板，才十四岁，能干些什么?”坐在黄花梨木椅上的女人点了根烟，“何况你手下又不是没有别的位置，为何要扔到我这里。” 

 “我见过这孩子以一打十，够狠，”男人裹着大衣坐在女人身边的位置，手里把玩着一只缺口的茶杯，“可惜还不够绝。看得不够多，心肠还不够硬。长此以往，是要吃大亏的。”

 “你这是把我这里当托儿所还是幼儿园？” 

 “小孩子要想长大总得需要点儿历练。”

 “这里的人下手没个轻重，才不管他是不是姓李，万一用点儿劲儿，那可不是缺胳膊少腿那么简单。”

 “那这就是他的命了。” 男人转身离去，桌子上的茶水尚且温润，他拍了拍站在门外吹冷风的白起的肩膀，目光直视前方，“知道怎么做了？” 

 “知道，”白起垂着眼帘，琥珀色的眼睛里化开墨一般的黑，“活着回去。”  

两年后，他成了女人身边最得力的副手，一干年纪大他一轮的汉子见了他也学会收敛脾气，对他毕恭毕敬。 

 李泽言知道白起参与了家族生意的消息并不惊讶，这是他父亲的安排，他没有议论的权利。偶尔人员齐备的家庭聚餐，白起的出席总是混搭着药膏和血腥的气息。

 晚饭过后，白起留在厨房一个人对着满池子的碗筷洗洗涮涮，牛妈告假去医院陪女儿生产，打扫厨余的任务自然而然就落到了他的头上。

 “你可以对他说不，”李泽言没有上楼，他侧身倚着灶台，看白起埋头于洗手池的背影，沉默了许久，终于缓缓开口，“你的人生和他毫无关系。” 

“李叔说，人都有自己的宿命，”白起手里的动作没停，肩膀起起伏伏，“而这，就是我的命。”

 “命？”李泽言的话说得轻巧，却暗压着一股无名的怒火，他跨了一步上前捏住对方的肩膀，“你的命就为了一二百块的零钱，躺在街头，死在某个地痞流氓的手里？”

 “我的命是被李叔带离街头，在还没有冻死饿死前，多活了六年光景。”白起放下手里的碗盘，语气平静地像谈论当日的天气。

 李泽言隐隐看见他领口下缠了不知道几圈的绷带，那么白，跟他的手指一般，就那么大刺刺的横在他的胸口。顿时心里一横，手下一紧，扳过他的身子，逼着他望进自己的眼睛。 

 他明明记得他双眼睛应该是如蜜糖一样的金棕，藏着些孩子气的怯懦。白起进到他家门的那天，他从他的眼底窥见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那是一种天然的亲昵和讨好。现如今，那里如同一潭死水，掺杂了太多李泽言说不明道不清的顾忌。

 如果自己能逆转时光，如果当时他能开口跟他说点儿什么，现在的境遇会不会完全不同。李泽言不止一次的这么想，把他当成亲弟弟一样对待，和他一起温书，打球，嘲笑他青春期脸上冒出的痘，鼓励他去跟暗恋的女孩告白。

 如果真的可以，他是不是就不用落入黑暗，和自己相悖而行。

第一次，他恨透了自己的高傲和疏离。

 “李少，”白气笑了，这是一种敷衍的微笑，李泽言在母亲问询他生活近况时看到过多次，“你弄疼我了。”

 李泽言张了张嘴，没再说什么。他们之间的对话再一次陷入无法挽回的困境，曾几何时，他李泽言才是那个擅长的躲闪的高手，现如今，眼前的孩童已经拿捏的比他更知道分寸。

 是谁先开始的伤害？这已经不重要了。白起转过身去，把池子里的杯碟收进碗柜。李泽言对关切不过是他自己和父亲对抗的副产品，他无意参与其中。

 今天的餐桌上，李泽言意图报考省外大学的计划再次引起一场激烈的争论，最终以李父的愤然离席作为尴尬的收尾。

 或许他残存了一丝的真诚，但那也太迟了。白起忘不掉李泽言从高处投射下来的眼神，冷的像块冰，利的似把刀，只一下，就把自己的心扎的千疮百孔。

 可他不知道，自己的那句“李少”，对于李泽言而言又何尝不是一根勒在颈项上的细线，轻轻一动，就是生疼。 

 幸或不幸，他们在最美好的年纪里学会了如何互相伤害，并在日后的岁月里，用大把的时光去练习去熟练。 

 彼此纠缠，至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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