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是很美的。很年轻的树,它的枝干是笔直的,一丝不苟;它的衣裳像古代征夫们常穿的铠甲,坚硬而有光亮。但等到它长到一定高度,可以获取足够的阳光、雨露时,它便放松下来,开始饶有兴致地伸出长长斜斜的枝桠,像白发苍苍的老者那样,打量起周围来。
我至今仍记得于槐荫下纳凉、喝茶的惬意。人不是懒洋洋的,而是刚从田里回来,刚为秋后的丰收做过努力。椅子也不用,马扎也不要,往墙角那块滑溜溜、凉滋滋的青石板上一坐,便和邻居聊起天来了。聊天的当然不是我。邻居老爷爷是一位戎马倥偬的战士,他问我什么,我便嘿嘿一笑。所幸他平时不大说话,我也就少有机会像个傻瓜。和他聊天的是爸爸,爸爸极雄壮,腰背像大号、浑圆的水桶。而爷爷清瘦,蓝布褂里显出矍铄的精神。「日本鬼这么厉害?」爸爸吃了一惊。电视剧里他总看见取胜的画面,对抗日部队的牺牲很少耳闻。「那可不,小鬼子是来打仗的,还不一个个不要命的打。」聊完这些,他们又聊内战,爸爸对爷爷弃军还乡总有一肚子遗憾。「跟着去了的,有几个回来了?」爷爷这么一问,爸爸不吭声了。
说到这里,汗已败了,爸爸便端起一碗茶色均匀的茶汤,一口气喝干了仍放回石板上去。
而这时候,我就蹲在他们旁边,看槐树在头顶织出一片绿荫——说「织」总有些不恰当,因为夏天的槐树是男子气的,它的浓荫好似年轻小伙的秀发,虽然茂盛,却并非阴柔所化。不信,你摘取一片槐叶来看,不足一枚硬币大小的它,可是铺满了清晰、坚硬的脉络?可是像武林高手所发的飞镖那般冷峻?
我还看的,是从槐树上落下的毛虫。槐树虽然挺拔,却难免有肖小欺负到头上。它对这些小东西,确也无计可施。这种毛虫是相当厉害的,它不像其他蝴蝶的幼虫那样,长长软软,即使刚毛蜇人,也不过一下而已。这种毛虫,如一粒成熟的枣子般浑圆结实,满身都是短而整齐的草青色毒毛。如果有人误碰了它,那可是倒了大霉。凡是沾染了毒毛的地方,不碰痒,一碰痛,痒似挠心,痛亦入骨。曾经有传言某户人家在槐树下煎鸡蛋,一个不小心没注意到这毛虫落进了锅,主人满口吞咽了鸡蛋之后,立刻觉得口腔、食道都像着了火般疼痛,马上送进医院才保得性命。
邻居家的槐树,自然也免不了此类恶物。在他们谈话时,时不时便有一只直直地坠下来。我想起之前的那户人家,暗地里为爸爸和爷爷敞着口的茶碗担忧。但他们却只顾谈得兴起,并不似我般怯怯地盯着茶碗。偶尔有一两只落到附近,爷爷也只是操起扫帚把它们赶到一边,并不像别人仇人相见般将其一脚踏死。
相比而言,春天的槐树在我记忆中,更像一个可以怀念的女子。日光缱绻,春末的植物也逐渐浓妆艳抹起来。而槐花便在这时开放了。你远远闻到那股清香,昂着鼻子搜寻,却要在三个街道以外方能找到。在素朴的火色砖墙边,它以一袭白衣击中你的眼睛,让你在此后再难忘怀。但槐花并非雅到不食人间烟火,相反,它正是烟火中的一种。
小孩子们总爱摘下一簇,随身携带,用大半天时间将花苞一只只吮过。乡下的花朵虽多,只有槐花有这份蜜香。妈妈们则更务实一些,她们用槐花煮粥、烙饼,这些如雪般洁白,丝绸般柔滑的花朵,即便煮熟、烙焦依然清香扑鼻。
等我高中要到外地上学的时候,月初走月末归,正好错过家乡槐花盛开的时节。大学以后,更是连残花都不能见到。在故乡之外,我遇见过生产槐连豆(一种炒熟后可以泡茶,用以清热败火的槐树果实)的槐树,出产槐米(用途同槐连豆,但槐米更加精致好看)的槐树,但将芳香藏于浓荫、引路人于十米之外的槐树,却极少遇到。在我的大学校园里,我每天都从那些质朴的国槐下走过。它们雄伟、挺拔一如故乡的槐树,但我总感觉少些什么,总有一些期待寂静无声地在心头徘徊。
直到有天傍晚,我走在市区的闹市旁,忽然嗅到久违的清凉、甜蜜的花香。等我终于循香而至,我难以掩饰自己一脸的惊喜,在路人惊诧的眼神中,公然跳起,揪下一簇粉雕玉琢的槐花来放在鼻前猛嗅。我知道,槐树是不会怪罪我太粗鲁的。它雄伟之极,亦甜蜜之至,它骄傲之极,亦务实之最,但于千万人中遇到一位能真心欣赏它清香的人,唯是可遇不可求。如果这人还见过它夏日的刚强,它又怎会因为被这人揪了一朵花去便大呼疼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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