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

她躲在角落里，偷偷地朝书房看去，摇晃的烛火映出少年端坐的影子，初夏的夜晚很安静，只有槐花像雪一样随风散落。

姑娘是一株长在丞相家院子里的槐树精，苦苦修炼了几百年，那天晚上才第一次化作人形，墨一样沉重的夜色里，书房里的那盏孤灯吸引了她。

她透过纸糊的窗户，隐约能看见少年俊秀的侧脸，她想，这么晚还在读书，以后一定能成为了不起的人物。

其实少年并不爱读书，每天晚上躲在书房里苦熬都是因为做丞相的老爹逼他去的，做父母的总是望子成龙，不过少年却并不是学习的料，姑娘看见的端坐的影子是因为少年睡着了，有时候嘴角还流着口水，一点也不俊秀。

这天，少年半夜出去跟尚书家的公子鬼混，回来的时候丞相吹胡子瞪眼的追着他满院子跑，一定要家法处置，少年可不想挨打，于是跑到了一个废弃的院子里躲了起来，许久都没有人来寻他，于是就干脆躺在那里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少年看到了一个绢画一样好看的姑娘，一身雪白的衣服，像是六月里盛开的槐花，又像是隆冬的飘雪。

姑娘低下头望着刚睡醒的少年，笑道：“你不是丞相家的公子吗，怎么今晚没在书房读书？”

她心目中的少年一直是个根红苗正用功读书的三好青年，跟自己不一样，自己慢吞吞的修炼了几百年才化成人形，同龄的小姐姐们大多都已经飞升成仙了。

少年抬头看着姑娘，丹凤眼眯成一条缝，姑娘在心里想，他有点像小时候在自己根下挖了狐狸洞的那只狐狸。

第二天丞相老爹要考自己功课，可是少年一整晚都没有读书，第二天一大早顶着黑眼圈来到书房，老爹黑着脸坐在太师椅上，少年挨了一顿家法，还被罚去跪祠堂，跪到了半中午，没吃饭的少年面色虚白摇摇欲坠，昨晚的白衣姑娘从角落里窜了出来，伸手塞给少年两块桂花糕，少年感激的看了一眼姑娘，狼吞虎咽起来，姑娘站在旁边盯着少年看，突然说：“哇你现在的脸色真的好像我之前见过的白无常，就是你的舌头没有人家的长。”

少年一口糕点噎在了嗓子里，剧烈的咳嗽起来。姑娘嫌弃的看了他一眼，“你真的跟我想象的不一样啊，没想到你根本就不喜欢读书。”

少年冲着姑娘翻了个白眼说道，“怎么会有人喜欢读书，那样的穷酸事估计只有我爹喜欢。”

少年本就不爱读书，自从认识了这个好看的白衣姑娘，夜里就常常以读书为由，跑到这个废弃的院子里同姑娘谈天说地，吹笛弹琴，旁人不知，只是看见书房里常常整夜亮着灯，竟以为少年在挑灯夜读。

一晃几年过去了，少年慢慢长大，两人时常在夜里跑出去逛夜市，满街的灯火辉煌里，二人两两相望，渐生情愫。

有天夜里，同往常一样，少年坐在院子里等姑娘，可是等了好久姑娘都没来，等来的却是举着兵刃的禁卫军。

原来丞相老爹得罪了朝中同僚，这些年卖官贪污受贿的证据被同僚搜集了来直接上书皇上，于是龙颜震怒，数罪并罚，抄家的圣旨连夜就执行了下去，

姑娘那晚与长在自己旁边的桃花精多聊了几句，等她赶到院子的时候，整个丞相府已经乱成一团，火光冲天里，到处是抓人的禁卫军和乱跑的佣人，丞相这回犯了株连九族的大罪，亲眷都已经被压进了天牢。

姑娘施法溜进了天牢，看到被关押起来的少年，少年从小锦衣玉食，哪里见过这样的变故，丞相已经在抄家时就上了吊，隔着天牢的铁栏杆，少年望着姑娘，似乎也不惊奇姑娘是如何进来的，只是疲倦的笑道：“没想到连我爹也是不喜欢读书的，果然没错，读书这样穷酸的事情怎么会有人喜欢呢？”

姑娘闻言很是不忍，就对少年说：“我听说你们的皇上很是欣赏奇人异事，你不如告诉他你认识一个道士，或许能够救你一命。那个人明天会在城门口出现。”

少年不疑有他，立刻禀告了圣上，第二天果然出现了一个能够令百花齐放的小道士，圣上很是高兴，立即赦免了少年，还让少年世袭了他爹的官爵，虽然只是从尚书做起，但仍是风头无双。

做了尚书的少年变得忙碌起来，官场的应酬往来让他疲于应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白衣姑娘了，只听说那个道士哄的圣上很开心。

又过了些日子，少年已经做了权倾朝野的丞相，就和他爹当年一样。

姑娘在宫里听到这个消息，也很为少年开心，少年成为丞相的第一个晚上，按规矩进宫陪皇上吃饭，姑娘就躲在柱子旁偷偷的看着他，就好像第一次见面那样。

饭后少年一个人在旧时的院子里散步，月光照在姑娘化作的槐树上，少年正巧在对着那棵树说话，我年少的时候认识一个好看的姑娘，自从我家里落败之后再也没有见过她，过些日子皇上就要给我赐婚了，也不知道她如今在何方。

姑娘闻言心中一阵心酸，槐树无风抖了一下，雪白的花瓣落在少年的肩头。少年走了之后，旁边的桃花精对她说，姐妹你也不要太伤心了，人妖本就殊途，你再修炼几年便可以飞升成仙，不要再待在宫廷里了。

姑娘伤心之余，也是这么想的，又不敢现身与少年相见，第二天回到宫里打算向皇上辞行，却听见皇上说少年如今权倾朝野非常危险，打算不日除掉少年。

姑娘匆忙间离开，不想没能听见皇上说的后半句，原来皇上早就知道了姑娘所扮的道士是少年的人，打算以姑娘为由让少年进宫，再瓮中捉鳖。

那晚姑娘托梦跟少年说了这件事，少年第二天醒来，觉得颇为蹊跷，派随从去打探，发现果真如此，于是暗中部署，有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打算。

这天少年被圣上招进宫里，说是宫里出了妖精，找了道士前来驱邪，少年心知机会终于来了，只是站在一边看着，但见一个小道士从屋子里被押了出来，头上狼狈的贴着镇妖的红符，面前那个胡子花白的道士口中念念有词，拂尘甩了一下，打掉了红符，那个小道士一头青丝随着拂尘倾泻在空中，不曾想那道士竟是许久不见的白衣姑娘，此时被打回了原形，面孔雪白的倒在了地上。

少年下意识的想要上前去扶她，被身边的随从紧紧拽住了袖子，是啊，他如今已经是丞相，怎可被别人看出自己的软肋呢。

隔着重重的人影，姑娘似乎瞧见了他，却并不说话，只是望着他疲倦的微笑，似乎早已料到如此。旋即合上了双眼，身躯化作雪白的槐花，随风散去。

多少年以后，少年已经封妻荫子，隆冬飘雪的日子里，也会想起那个白衣的姑娘，他清楚的知道如果他再跪在祠堂边，不会再有人送给他桂花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