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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江南烟雨中
早年便听过姑苏的声名,恨无缘观赏。癸卯年的夏末,究竟乘上蜿蜒的动车,不远千里迢迢,奔赴这吴中佳地,一览名胜风光。
坐在动车厢内,有微微的眩晕感。我的座并不靠窗,因此难以饱赏行途景致了,只得自包中探出卡夫卡的《城堡》,展平在车椅后的小桌上。说实话,整趟车途也仅略略看了三十页左右,晦涩难懂得厉害,教我这驽马看得云里雾里,不免会意马心猿,左顾右盼了。
偶尔目光穿过邻座遮挡后的窗罅隙,能看到景色流水般涌动。时而思想自扉页抽出,瞥见巍巍林立的群楼,时而百无聊赖,偷偷欣赏绵延不绝的青山起伏。原以为久负盛名的繁城,总该是目之所及皆高楼冲天,手可摘星辰。令人意外的是,却是瘦落的街道,经久的矮屋占了途景多成。更教人印象深刻的,是一幢红砖砌作的两层小楼,周围仅繁盛着夏时草木并无他屋相陪,红砖纹路清晰得很,使人疑心是刚出窑的砖砌作的墙壁,壁上却攀附着无数的藤蔓,纠缠绵长,好似垂发披墙。然而,这里是南京,孙权坐断东南之地,六朝古都,现代车如流水马如龙的繁城,竟也有这般萧条景象。
也正是因为在南京,才愈显悲凉。原来光越明的地方,影子愈浓。不知道它曾经因何而建,又因何而废弃。只是默无人知地静伫在这里,等春雨降落,等秋水结霜。而后,藤蔓静静绕上墙头,铺满砖壁,缠绕过一个又一个年岁,蔓延在众人眼中不尽繁盛的南京。看着万象起舞,自己却渐渐衰老朽坏,凋尽颜色,该是何等的悲凉萧索。
今岁,困居小城已经两年,我索寻旧人音尘业已极少了,只间断听闻些缠绵悱恻的恋事或忆及昔年交互的风雨。只是这些,并不能全然似初时那般引起我的兴致,不过偶尔篡得一二恍惚而已。自完全抹去三生石上的名姓后,竟隐隐有些被赐予自由的欢欣。但梦醒回首,走过的路竟如此斑驳,不由得感叹终究误尽我,平生事。那些错过的秀鸟,皆已比翼双飞,唯我为妖禽所惑,落得六翮飘飖私自怜。
不觉间车已至站,自姐姐苏州家中整顿后,大约五六点的光景,便同姐姐与母亲一同出门,想尝些别致的吴中佳肴。苏邦菜色浓是不错的,只是甜得厉害。无论是什么,鸡蛋也好,炒饭也好,牛肉也好,只要经锅烹饪过的,似乎都甜如蜜糖,教我这外地人吃得有些不惯。
夜里本就阴沉的天飘起细雨,点点斜织,为风拂落在汽车的挡风玻璃上。正去往山塘古街。途中望着车窗,车窗投下的虚影也在凝视着我,除此以外,倒是瞥见了一个浪漫的名字——桃花桥。大约七八点的天色,因下雨的缘故,几乎呈现淡墨色。桥上人影稀寥,并无桃树,更无些浪漫色彩,两侧的古屋已然紧紧闭门。
这里不是不远处的桃花坞,那里唐宋时遍植桃树,实与名衬。这不起眼的小桥,又因何而得名?是因为也曾春花满桥,红袖夜唱?还是恋人絮语,情如桃绽?都已不得而知了。此刻它仅仅是雨夜人稀的小桥,仅仅是惹人猜想的迷团。
顺着桥路向前走,便是山塘街,街上人头攒动。小桥流水,乌蓬船摇摇摆摆,行渡在灯火粼粼的水面,两岸粉墙黛瓦,人家俨然。相传昔年白居易任苏州刺史时,疏浚河道,以为山塘河,沿河市街,以为山塘街。
深深地望向山塘街深处,烟雨朦胧,游人撑伞携行。在回首两眸对上灼灼灯火,恍惚看见幻境的刹那,终于明白“梦入江南烟水路”的意味。
旧时为人称诵的吴侬软语,除评弹外,今已不大能得见。吴中不逊诗画的丽人,却仍是俯仰可拾的。夜里云衣汉服的吴女撑伞摇步,发髻各异,颇有“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的美态。远远的楼台上,吴女舞袖飞动,雨中如鹤舞楼头,使人疑心是错乱了时代,是正值大唐盛世的二十四桥,玉人吹箫,太白吟啸。或许宝剑配英雄,而烟雨与美人更为相衬,在这江南胜地。
又有情人携手,窃窃私语。男子多为女友拍照,言笑晏晏。我不禁望得有些出神,颠簸的浮生不知是否有机会,也能同挚恋执手,看牌房台榭,水驿桥边,共尝姑苏糕点。然而,我停步撑伞,独立在雨里,想起了在动车上写下的短句,四下鼎沸的人声似乎顿时熄灭,帐然遥望,青山万重。
“我在三千里外的姑苏,望着相隔天涯的你。”
二、观游
穿过长长的隧道,不多时便是苏州乐园。
园口修得极为气派。巨大的棕榈树假木驻守两边,护守着重重叠叠的阶梯,门牌高蓬遮蔽了阴云滚动的天空。其内腾龙白虎,麒麟凶兽,各类雕偶动辗四五米之巨,栩栩如生,使人不敢直视其目。
沿左侧步行,是缠曲百转的过山车,旅客叫声刺破空气而来,绵延数十里。又有飞阁流丹,壁阙巍巍,盘轮摇船,冰雪世界。
因与姐姐与母亲同行的缘故,她们不大愿游玩,我一人也兴趣泛泛。只得选了个安稳的水上项目,却游人过多,整整排了两个多小时,令人疲惫不堪。终于走完了浩浩长征,管理人询问是否要雨衣,我观前几次有男性朋友不穿的先例,又有夏日雨衣发馊的担忧,因而只给姐姐与母亲穿了。同乘的中年父亲,见我未穿,也放下了雨衣。只是水中漩涡重重,感受“浪遏飞舟”快意的同时,总小心翼翼害怕撞进的浪花湿衣。幸运的是小浪都无伤大雅,翘起腿来就好,不幸的是,最后一个大浪正好拍向我与那中年父亲一边,弄得两人裤子湿透,水痕明显,狼狈不堪。
事后中年父亲对含笑的妻儿说,“坐的位置不对。”我说,“风水不好”,又看了眼湿透的裤子,“分明是尿裤子了嘛。”姐姐与母亲笑了笑。随后绕着园内观赏了一番,风吹湿裤,冷嗖嗖的。
天色近晩,黑云侵蚀白色,云朵被挤下天空,化成了雨滴落下。园内的灯渐渐明了,缠在重瓣樱树的灯点点如星,只可惜来得是夏末,春日此地遍植的日本晩樱尽放,樱花摇落应是极美的。
匆匆玩了一个项目,放下眼镜又加上手拙,系不好特别的安全带,只得唤了身侧的人,“叔,这安全带怎么系好啊?”他帮了我。游戏开始,转动上下,巨大的离心力与上下的冲击,刺激着大脑,使人抓紧了手柄,身侧的叔已经紧闭双眼,不敢再看。我却觉心中意气澎湃,只心中默吟,“其势也,如黄河落天走东海!”
随天色已晚,辞别了所遇的幸与命,走出了乐园。坐上归车的一瞬,回首再望了一眼身后,圆内灯明通明,人流涌动。
我迈进了车内,无声地来,又无声地去。
三、繁城接湖月
傍晚五点,天空晚云铺遍。两日阴雨,此时全然放晴。透过车窗膜向外看,是桃红色的晚霞燃烧,而挡风玻璃外,却是青灰色的晚意,略略带着些浅蓝。一反川端康成《湖》中的描述,但别有意味。
姑苏旧城区多植香樟,与六安不同的是姑苏香樟树干修长,树也更高。随车辆行进,穿过江苏自由贸易试验区的大牌,擦过苏州银行的高楼,沿途街树变作了低垂的杨柳,这里是苏州真正的繁华之所。
苏州中心广场四周重楼无数,入口是巨大的商场,其后为两幢顶部相连的写字楼,因两楼外型酷似“大裤衩”,便通常以此称呼。进入后扶梯交错,连通着各处,宛如传说中的虫洞隧道,贯穿各个时空。
烧烤、衣裙、书店……各楼门店鳞次栉比。人潮汹涌,使人联想到密密麻麻的蚁群,黑压压地行徙。恢宏的商场中心,环圈状中空,底层甚至放得下完整的旋转木马设备,人类个体在这巨物的衬托下,显得分外渺小。间或着还能自人群里,觅见一二面孔独异的外国友人。
逐着人潮流向四楼,吃份火锅竟要排十几桌的队列,简易的手打柠檬水也排了二十余人的长龙。半个小时后,迈入火锅店的大门,桌桌爆满,人声嘈杂,说话须提高腔调,若不伏在耳边,大抵是听不清的。
同众人一般,酒足饭饱,对着火锅蒸腾的雾气,双眼渐趋迷离,步伐摇摆地走出大门。出门右转,是所谓“花园”的外露阳台。夜里灯明了,“大裤衩”整楼明亮,烁着澄澈的蓝光。楼上狂风大作,吹人衣袖。底下点点行人的荧火依旧炙热,人声里能听见繁华的气息。
下楼坐上去往金鸡湖的车,自车内望外,喷泉广场上簇拥着团团游人。司机听口音是广东人,“这里人多,我其实不大喜欢这里,更喜欢人少处”,车远去了繁华世界,行过幽静的小道,他一只手指向窗外,“看见了吗?沿道都是金鸡湖畔,风景如画,我夜里时常漫步在这里,拍拍照,吹吹风。”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真湖波潋滟,下了车,望着九十点钟的湖岸,人影已经稀疏。路灯昏黄,杨柳枝条为晚风参差吹拂,湖面铺满粼粼的碎影,动荡摇晃。静立之下,能听见哗哗的水声。
仰望夜空,月已圆如玉盘,皓皓巨大,似乎能见闻广寒宫上,婵娟的素衣与幽怨的悲歌,歌尽千古岁月,兴衰变迁。
此地曾是吴王夫差之女琼姬投水之所,因其名吴音类于“金鸡”,故而得名。湖水见证着姑苏台榭,宴游的吴王西施,以及兵临姑苏城下的勾践越甲,烽火兵戈。如今唯有寒潭冷月,卧波无声。
沿水步行百二十步,登上哈玛尼桥,正对着空阔的湖面,从桥上能看见对岸繁华的广场,工业区的高楼林立,霓灯漫天。在这只有静默的风,低低耳语。似乎有一种时空错乱的荒诞感,仿佛湖水是一道界限,这里是千年之前,而对岸则是繁华不尽的现代都市,上演着兴衰交替,历史变迁。
我总是钦佩姑苏的,这里竟然能将人类的现代足迹,与自然山水和谐共生,创造了一种崭新的现代化路径,引人深思。
湖水倒映着桥影与楼影,他们在先人走过的足迹上,覆盖上新的足迹,为此生生不息,薪火相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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