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那年的第一场冬雪到现在,我再没见过顾大妈。许多年来,我倒是常常想起她,想起她背着鼓鼓的蛇皮袋蹒跚的背影以及她那一口浓浓的泰州乡音。
我在乌鲁木齐碾子沟机电大厦附近经营着一间不大的门店。我总是把空瓶空罐以及废纸箱子收拾好,放在店门口,碰到捡破烂的就给他们。
顾大妈身材胖胖的,满头白发,第一次见到她,我就想起了我远在苏北老家的母亲。
“您老家是苏北的?”我听出了她口音里夹着浓浓的泰州方言味,便随口问道。
“嗯,是的,泰县的,就是现在的姜堰。你,你也是老家人?”老人惊奇地打量了我一眼,还是一口泰州味的普通话。
老人把空瓶子装好,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喘着粗气,蓝碎花的短袖湿漉漉地沾在身上。她推脱一番,接过了我递过去的矿泉水,眼泪一下子涌出了眼眶。或许是遇到了老乡,听到了久违的乡音,她积攒在心中多年的苦水也随之涌出......
59年春,顾大妈和老伴结婚刚刚一年。两口子响应国家号召,从泰县出发,一路颠簸,火车到了柳园后改乘大卡车,二十多天后,到了新疆的乌鲁木齐县,总算安顿了下来。老伴在园林处种树,顾大妈在食堂烧火。生活虽然清苦,但有自己的草窝子,能吃饱肚子,他们已是很满足了。
生下小儿子后,实在是照应不过来,顾大妈把六岁的大丫头送回了泰县乡下的爷爷奶奶家。
“丫头一直待在农村,再也没来过新疆,跟着爷爷落了农村户口,后来嫁出去了,还一直照顾着老人,直到他们去世。”顾大妈啜泣不已,她觉得这辈子最亏的就是女儿了。
老伴在一次干活时,脚底踩空了摔到了山崖下,再没醒来。那年顾大妈才三十多岁。单位为了照顾她们孤儿寡母,把她们转到了位于沙依巴克区的园林局。顾大妈既当妈又当爹,把两个儿子拉扯大了,自己也老了。
老大中专毕业后,回了园林局,如今混成了个小领导。顾大妈一直和下岗后的老二一家挤在单位当初分在六楼的小两居,为了给渐渐长大的孙女腾房间,她在地下室杂物间支了个小床。
两个儿子都成了家,挺好,人老了图啥,不就图个儿孙满堂嘛。城里人,结婚晚,这不,我们家的大孙子才刚刚上小学呢,你看你家都快抱孙子了。说到儿子们,顾大妈脸上堆满了笑容。
日子平淡地过着。两个儿媳关系不是太好,喜欢斤斤计较。有时,为了鸡毛蒜皮大的事,两妯娌会争得不可开交,看着两个老实巴交的儿子,夹在中间的老人常常是左右为难,忍气吞声。
老家的祖屋拆迁了,村里置换了两套公寓楼。顾大妈兴奋了几个晚上没睡好,她想好了,给丫头一套,算是老孙家弥补这些年来对她的亏欠;自己留一套,等孙子们不再需要她照顾了,自己就回姜堰养老,养几只鸡鸭,弄个小菜园。离开家乡几十年了,还真的想啊。
两个儿子不表态,儿媳妇嚷嚷开了,凭啥?老大媳妇说,房子是我们老孙家的,两兄弟一家一套,公平合理。老二媳妇说,回什么老家养老,搞得我们好像有多不孝顺一样,乌鲁木齐多好,夏天不热冬天有暖气,泰州有吗?再说了,乡下哪有城里好。
老人被两个儿媳妇一顿抢白,便不再说啥。两个儿子在新疆土生土长,和老家没有半点感情,他们觉得媳妇的话是句句在理,至于姐姐,只是个称呼而已。于是,两个儿媳高高兴兴地带着老人回了趟老家,在姐姐和姐夫的不解和愤懑中,把毛坯房贱卖了。
“在县上时,山里的条件差,年轻时也不觉得啥,老了,就落了一身的病。就我现在这样,要啥没啥,丫头知道我今年搬进了地下室,倒是催着我回去,可我又怎么好意思?我现在是血压高、血糖高,腿脚也不灵便,到了冬天还爱犯哮喘,退休金又不多,也就够吃药管生活,回去,就是连累丫头啊。都说养儿防老,哎......熬吧,熬一天算一天。”老人自嘲地笑了笑,手按着地面,吃力地直起身子。
我依旧把空瓶子硬纸板留着,每天午后,老人都会过来,有事没事都会和我聊上一会。“房子卖就卖了,只要他们好好过日子,不吵就好。我老了,好将就,好歹有个住的地方,饿不死就行。”顾大妈叹口气,“我也想家,可是,这辈子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天渐渐凉了,冬天说来就来,内地还是深秋的时节,乌鲁木齐已经是寒风萧萧雪花飞舞。那天午后,顾大妈告诉我,下雪了,就不出来了,天冷,冻坏了没人服侍,等开了春再说。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我五味杂陈。
开了春,我没见着老人。多年以后,我再没见过顾大妈。我有种不好的预感,住在地下室里的顾大妈,应该是没能熬过严寒的冬季。但转念一想,她或许是架不住丫头的劝说,早已回了泰州老家,与鸡鸭为伴,颐养天年了,但愿如此吧。
我常常想起那个阴冷的午后,想起满头白发的顾大妈,想起她顶着漫天舞动的雪花蹒跚而去的背影,想起她一口浓浓的泰州口音的普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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