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录于《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一)】
目录
一、经学与文学
二、诗之起源
三、风雅颂
四、四始
五、《生民之什》
六、《豳风 七月》
七、诗之正变
八、《诗三百》完成之三时期
九、诗亡而后《春秋》作
十、采诗与删诗
十一、鲁颂商颂及十二国风
十二、诗序
十三、孔门之诗教
十四、赋比兴
十五、淫奔诗与民间诗
十六、中国文学史上之雅俗问题
十七、中国文学上之原始特点
一、经学与文学
《诗》、《书》同列五经,抑为五经中最古、最可信之两部。儒家自孔孟以来,极重此两书,常所称引。后世又常目《诗三百》为中国文学之祖源,认为系集部中总集之创始。此两说义各有当。惟经学文学性质究有不同。班氏《汉书·艺文志》,以五经为古者王官之学,乃古人治天下之具;故向来经学家言《诗》,往往忽略其文学性,而以文学家眼光治《诗》者,又多忽略其政治性。遂使《诗》学分道扬镳,各得其半、亦各失其半。求能会通合一以说之者,其选不丰。本篇乃欲试就此《诗经》之两方面综合说之。窃谓治中国文学史、言中国文学原始,本篇所陈,或是别开新面。而就经学言,亦期能摆脱相传今古文家法、汉宋门户之拘缚,与夫辨订驳难枝节之纷歧,就古人著作真意,扼要提纲、有所窥见。其是否有当于古人之真相,则待读者之论定焉。
今果认《诗经》乃古代王官之学,为当时治天下之具;则其书必然与周公有关,必然与周公之制礼作乐有关,必然与西周初期政治上之大措施有关;此为讨论《诗经》所宜首先决定之第一义。其所以然之故,须通观本篇以下所陈。实则《诗经》创自周公,本属古人之定论,历古相传之旧说。其列指某诗某篇为周公作者,亦甚不少。其间宜有虽非周公亲作、而秉承周公之意为之者,欲求深明古诗真相,必由此处着眼。惜乎后人入之愈深、求之愈细,篇篇而论、句句而说、字字而详,而转于此大纲领所在,放置一旁;于是异说遂滋,流漫益远,而诗之大义愈荒,此所不得不特为提出也。
二、诗之起源
近人言诗,必谓诗之兴、当起于民间。此义即在古人,亦非不知。郑玄《诗谱序》谓:
“诗之兴也,谅不于上皇之世。大庭轩辕逮于高辛,其时有亡,载籍亦蔑云焉。《虞书》曰:‘诗言志,歌永言,律和声。’然则诗之道放于此乎?”
是郑玄推论古诗起源,当在尧舜之际。孔颖达《正义》加以阐说,谓:
“上皇之时,举代淳朴。田渔而食,与物未殊。其心既无所感,其志有何可言?故知尔时未有诗咏。”
是谓邃古社会文化未启,仅知谋生,不能有文学之产生。
孔氏又云:
“大庭,神农之别号。大庭以还,渐有乐器。乐器之音,逐人为辞,则是为诗之渐,故疑有之也。《礼记·明堂位》曰:‘土鼓蒉桴苇籥,伊耆氏之乐也。’伊耆神农,并与大庭为一。原夫乐之所起,发于人之性情。性情之生,斯乃自然而有。故婴儿孩子,则怀嬉戏抃跃之心。玄鹤苍鸾,亦合歌舞节奏之应。岂由有诗而乃成乐,乐作而必有诗。然则上古之时,徒有讴歌吟呼,纵令土鼓苇籥,必无文字雅颂之声。”
又曰:
“后代之诗,因诗为乐。上古之乐,必不如此。”
郑说既疑大庭有诗,则书契之前,已有诗矣。此谓古代社会当先有乐,然后乃有文字。在文字未兴前,仅可谓有讴歌,不得谓有诗。孔氏此辨甚是。惟《虞书》实系晚出,而郑、孔皆不能辨,因谓诗起于尧舜之际,此亦不足为据。惟虞舜以下,即无嗣响,此则郑、孔亦知之。故郑氏《诗谱序》又曰:
“有夏承之,篇章泯弃,靡有孑遗。迩及商王,不风不雅。”
是谓夏殷无诗,灼然可见。诗既起于尧舜之际,何以中断不续,乃逾千年之久,此实无说可解。故余谓诗当起于西周,《虞书》云云,不足信也。
三、风雅颂
《诗》分风雅颂三体。究是先有此三体,而后按此三体、以分别作为诗篇乎?抑是创作诗篇之后,乃始加以分类而别为此三体乎?依理当如后说,可不深论。盖必先有诗,而后加以风雅颂之名;决非先有风雅颂之体,而后始遵体以为诗。此义易明,而所关则大,请继此而推论之。
今试问所谓风雅颂三体者,其辨究何在?则且先释此风雅颂三字之字义。颂者,郑玄注《周礼》云:
“颂之言诵也,容也。诵今之德广以美之。”
孙诒让《正义》云:
“颂、诵、容并声近义通。”
郑氏《诗序》又云:
“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
雅者,刘台拱云:
“雅、正也。王都之音最正,故以雅名。列国之音不尽正,故以风名。雅之为言夏也。《荀子·荣辱》篇: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雅。又《儒效》篇云: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夏而夏。雅、夏字通。”
今案:夏本指西方,故古代西方人语音亦称雅与夏。
《左传·季札闻歌秦》,曰:
“此之谓夏声,其周之旧乎。”
是周、秦在西,皆夏声也。李斯亦曰:
“而呼乌乌。真秦之声。”
杨恽亦曰:
“家本秦也,能为秦声,仰天拊缶,而呼乌乌。”
乌、雅一声之转,盖雅乃当时西方人土音。周人得天下,此地之方言与歌声,遂成为列国君卿大夫之正言正音,犹后世有京音、有官话,今日有国语也。《论语》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郑玄曰:
“读先王典法,必正言其音。”
《诗》之在古,本是先王之典法。西周人用西周土音歌诗,即以雅音歌诗也。孔子诵诗,亦用西方之雅言,不以东方商、鲁诸邦语读之。《诗》之称雅,义盖如此。若是则颂亦雅也,岂有周人歌《清庙》之颂而不用雅言者乎。雅亦颂也,如《大雅·文王之什》,岂不亦是美文王之盛德、而为之形容乎?古人每以雅颂连举,知此二体所指本无甚大区划。
风者:风声、风气。凡语言、歌唱,有声气、有腔调,皆风也。孔疏曰:
“《地理志》云:民有刚柔缓急,音声不同;系水土之风气,故谓之风。”
此解风字义甚得之。《季札闻歌齐》曰:
“美哉!泱泱乎!大风也。”
大风之风,亦指声气言,犹今云大声大气也。《小戴礼·王制》云:
“广谷大川异制,民生其间者异俗。”
风俗分言,风指语言声音,俗指衣服习行之类。合言则相通。《史记》谓:
“《诗》记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故长于风。”
此以风指各地之相异也。周人特标其西土之音曰雅,而混举各地之方音曰风。可知风雅所指,亦无甚大之区划,故古人亦常以风雅连文。《鼓钟》之诗曰“以雅以南”。《吕氏春秋·音初》篇有云:
“涂山女歌曰‘侯人兮猗’,实始作为南音,周公召公取风焉,以为周南召南。”
高诱注:
“南音,南方南国之音。”
盖南音即南风也,故二南列于风始。南音可称为南风,雅音岂不可称为雅风或西风乎?故知风雅二字所指,亦实无大别。
风雅颂三字之原始义训如上述,其可以相通使用之例证,即求之诗中亦可得。如《大雅·崧高》之诗明有之,曰:
“吉甫作诵,其诗孔硕;其风肆好,以赠申伯。”
《小雅·节南山》之诗亦有之,曰:
“家父作诵,以究王讻。”
此所谓作诵,犹作颂也。解者疑雅不可以言颂,故郑笺《节南山》则曰:
“作此诗而为王诵。”
毛传《崧高》则曰:
“作是工师之诵。”
又《大雅·烝民》之诗亦曰:
“吉甫作诵,穆如清风。”
笺云:
“吉甫作此工歌之诵。”
然工歌所诵者是诗,作诵即是作诗;不当曰作诗为王诵,亦不得曰作是工师之诵。诵即指诗,诵又通颂。如《左传·听舆人之颂》:
“原田每每,舍其旧而新是谋。”
则是刺诗亦可言颂,更何论于谏?更又何论于称美之辞?是风雅皆得言颂也。即曰颂是美盛德之形容,则颂亦是诗之赋也。凡形容其人其事而美者可曰颂,其刺者何独不可曰颂乎。故诵诗亦得曰赋诗也。至曰其风肆好,盖言其诗之音节甚美也。故曰:
“吉甫作诵,其诗孔硕,其风肆好。”
诗指其文辞,风指其音节,皆言此诵此颂也。然则风雅诵三字,义训本相通,凡诗应可兼得此风雅颂之名,岂不即于诗而有证乎?
然则诗之风雅颂分体,究于何而分之?曰:当分于其诗之用。盖诗既为王官所掌,为当时治天下之具,则诗必有用,义居可见。颂者、用之宗庙。雅则用之朝廷。二南则乡人用之为乡乐。后夫人用之、谓之房中之乐。王之燕居用之、谓之燕乐。名异实同。政府、乡人、上下皆得用之,以此与雅颂异。风雅颂之分,即分于其诗之用。因诗之所用之场合异,其体亦不得不异。言诗者当先求其用,而后《诗三百》之所以为古代王官之学,与其所以为周公治天下之具者,其义始显;此义尤不可不首先郑重指出也。
孔氏《正义》亦言之,曰:
“风雅颂者,皆是施政之名。”
又曰:
“风雅之诗,缘政而作。政既不同,诗亦异体。”
其说甚是。惟今诗之编制,先风、次小雅、次大雅、又次乃及颂,则应属后起。若以诗之制作言,其次第正当与今之编制相反;当先颂、次大雅、又次小雅、最后乃及风,始有当于《诗三百》逐次创作之顺序,此义当续详于下一节论诗之有四始而可见。
四、四始
四始者,《史记》谓:
“《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
此所谓四始也。章怀太子注《后汉书·郎颉传》亦云然。惟郑志答张逸云:
“风也、小雅也、大雅也、颂也,此四者、人君行之则兴,废之则衰;后人遂谓风之与二雅与颂,其序不相袭,故谓之四始。非有更为风雅颂之始者。”
郑氏此说,似不可信,盖是不得四始之义而强说之。惟论四始,亦当倒转其次第,当言《清庙》为颂始,《文王》为大雅始,《鹿鸣》为小雅始,《关雎》为风始;而后始可明诗之四始之真义。
王褒《讲德论》有曰:
“周公咏文王之德,而作《清庙》,建为颂首。”
班固《汉书·郊祀志》亦曰:
“周公相成王,王道大洽,制礼作乐;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四海之内,各以其职来助祭。”
蔡邕《独断》有曰:
“《清庙》、洛邑既成,诸侯朝见,宗祀文王之所歌也。”
而伏生《尚书·大传》《洛诰》篇言此尤明备,其言曰:
“周公将作礼乐,先营洛以观天下之心,曰:‘示之以力役犹至,况导之以礼乐乎。’然后敢作礼乐,合和四海而致诸侯,以奉祭祀太庙之中。又曰:‘天下诸侯悉来,进受命于周,’而退,见文武之尸者,千七百七十三诸侯,皆莫不磬折玉音、金声柔色。然后周公与升歌清庙而弦文武,诸侯在庙中者,假然渊其志、和其情,愀然若复见文武之身;然后曰:‘嗟子乎!此盖吾先君文武之风也夫。’及执俎抗鼎,执刀执匕者,负墙而歌;愤于其情,发于中而乐节文,故周人追祖文王而宗武王也。”
是两汉诸儒,固无不知《清庙》之颂之为周公所作,以及周公之所以作《清庙》之颂之用意。尤其当西周新王初建、天下一统,周公之所为,在当时对于四方诸侯心理影响精微之所及,而造成西周一代之盛,其创制礼乐与当时政治之关系,汉儒之学,远有师承;大义微言,犹有在者。盖周人以兵革得天下,而周公必以归之于天命,又必以归之于文德;故必谓膺天命者为文王,乃追尊以为周人开国得天下之始。而又揄扬其功烈德泽,制为诗篇,播之弦诵;使四方诸侯来祀文王者,皆有以深感而默喻焉。夫而后可以渐消当时殷周对抗敌立之宿嫌,上尊天、下尊文王,凡皆以为天下之斯民,而后天下运于一心,而周室长治久安之基亦于是焉奠定。
此非周公之圣,无克有此。而《清庙》为颂始之微旨,亦必自此而可窥也。
惟颂之为体,施于宗庙,歌于祭祀;其音节体制,亦当肃穆清静。朱弦疏越、一唱三叹。又嫌于揄扬歌咏之未能竭其辞,而后乃始有《大雅·文王之什》,以弥缝其缺;此《大雅》之所以必继颂而有作也。朱子曰:
“正《小雅》、燕飨之乐;正《大雅》、会朝之乐,受厘陈戒之辞也。故或欢欣和说以尽群下之情,或恭敬齐庄以发先王之德;辞气不同,音节亦异,多周公制作时所定。”
其说是也。盖宗庙祭祀,限于体制,辞不能尽,故又为《大雅》会朝之乐以铺陈之也。
《汉书》翼奉上疏曰:
“周至成王,有上贤之材;因文武之业,以周召为辅。有司各敬其事,在位莫非其人。天下甫二世耳,然周公犹作《诗》、《书》、深戒成王,以恐失天下。其诗则曰:殷之未丧师,克配上帝,宜鉴于殷,骏命不易。”
此汉儒以《大雅·文王》之诗为周公作之证。即如翼奉之所引,亦非周公必莫能为此言也。又《汉书》刘向疏曰:
“王者必通三统,明天命所授者博,非独一姓。孔子论诗、至于‘殷士肤敏,裸将于京’,喟然叹曰:‘大哉天命,善不可不传于子孙。’是以富贵无常,不如是,则王公其何以戒慎,民萌其何以劝勉。盖伤微子之事周、而痛殷之亡也。”
今按周公《文王》之诗,指陈天命之无常,使前朝殷士无所怨,使新王周臣不敢怠。而刘向顾谓孔子痛殷之亡者,盖向自汉之宗室,恫心于汉室之将衰,怀苞桑之忧,故特言之如此。读者可自得其意,不当因辞害旨也。
《文王》之诗又曰:
“穆穆文王,于缉熙敬止。假哉天命,有商孙子。商之孙子,其丽不亿。上帝既命,侯于周服。侯服于周,天命靡常。殷士肤敏,裸将于京,厥作裸将,常服黼冔,王之荩臣,无念尔祖。无念尔祖,聿修厥德。永言配命,自求多福。殷之未丧师,克配上帝。宜鉴于殷,骏命不易。”
盖当时来助祭者,尚多殷之遗臣。诗曰“王之荩臣,无念尔祖”者,此辈“荩臣”,正是商之孙子,侯服于周者也。“尔祖”,即指商之列祖列宗言。谓苟念尔祖,则当知天命之靡常。惟当永言配命,而自求多福也。“王之荩臣”之王,则指成王。是此诗虽美文王,而既戒殷士,又戒时王,而正告以骏命之不易。其在当时,自非周公,又谁欤可以作此诗而为此语者?故知此诗之必出于周公为无疑也。
又《国语》韦昭注以《文王》为两君相见之乐。有曰:
“《文王》大明绵为两君相见之乐者,周公欲昭其先王之德于天下。”
是知当时《大雅·文王》之诗,不必定在大祭后始歌之。凡诸侯来见天子,及两诸侯相见,皆可歌《文王》。在周公制礼之意,惟欲使天下人心,尊向周室,而专以尊文王为号召,其义岂不跃然可见乎?
《小雅》始《鹿鸣》者,《鹿鸣》之诗曰: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此等诗显与大雅与颂不同,盖属一种交际应酬之诗也。《毛传·鹿鸣之什》:
“《鹿鸣》,燕群臣嘉宾也。”
“《四牡》,劳使臣之来也。”
“《皇皇者华》,君遣使臣也。”
“《常棣》,燕兄弟也。”
“《伐木》,燕朋友故旧也。”
“《采薇》,遣戍役也。”
“《出车》,劳还卒也。”
凡此之类,皆因事命篇,而所谓周公之以礼治天下,盖凡遇有事,则必为之制礼。有礼,则必为之作乐。有乐,则必为之歌诗。有诗,则必为之通情好而寓教诲焉。此周公当时创制礼乐之深旨也。其如劳使臣之来,遣使臣之往,与夫燕兄弟故旧,遣戍役、劳还卒,其事不必常有。独燕群臣嘉宾,乃常礼,又最盛大,故凡此诸诗,宜以《鹿鸣》为首。亦可知此诸诗之编制,亦自以《鹿鸣》为首也。《鹿鸣》之诗,即非作于周公,亦必周公命其同时能诗者为之,其事亦可想见。今试设思,当时四方诸侯,既来助祭于周之宗庙,亲聆《清庙》之颂,退而有大朝会,又亲聆《大雅·文王》之诗。于是于其离去,周天子又亲加宴飨,工歌《鹿鸣》之诗以慰劳之。既曰:
“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又曰:
“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其殷勤之厚意,好德之虚怀,岂不使来为之宾者、各有以悦服于其中而长使之有以尽忠竭诚于我乎?故必知《鹿鸣》之为小雅始,其事乃与《清庙》为颂始,《文王》为大雅始之义,相通互足、而成为一时之大政。而后周公在当时制礼作乐之真义乃始显。至于其下《四牡》《皇皇者华》诸篇,既不必出于一手,亦不必成于一时;要皆师《鹿鸣》之意而继之有作,其大体亦自可推见,诚可不必一一为之作无证之强说也。又按《左·昭十年传》:
“鲁始用人于毫社,臧武仲在齐闻之,曰:周公其不飨鲁祭乎?周公飨义,鲁无义。《诗》曰:‘德音孔昭,示民不恌,恌之谓甚矣。’”
德音孔昭二语见《鹿鸣》。魏源《诗古微》因谓:
“臧武仲以《鹿鸣》为周公述《文王》诗。”
窃谓据此而谓臧武仲以《鹿鸣》为周公诗,或之可也;谓其述《文王》,则殊未必信。旧说又以《天保》以上为文武治内,《采薇》以下三篇为治外,此皆不足深信者。今既知《颂》始《清庙》,《大雅》始《文王》,皆周公营洛邑、制礼作乐时所创制;岂有《小雅·鹿鸣》诸诗独远起文武之际之理?然则《鹿鸣》之作应在大雅与颂之后,又自可知。论古之事,固不必一一有据以为之说,而其大体宜可推寻而知,如此等处是也。
周公既遇事必为之制礼作乐焉,而婚姻乃人事之至大者,又其事通乎贵贱上下,宜不可以无礼。于是有《关雎》为风始。《荀子·大略》篇有云:
“国风之好色也,传曰:盈其欲而不愆其止,其诚可比于金石,其声可纳于宗庙。”
淮南王《离骚传》亦曰:
“国风好色而不淫。”
其实皆指《关雎》也。《史记·外戚世家》亦云:
“自古受命帝王,乃继体守文之君,非独内德茂也,盖亦有外戚之助焉。夏之兴也以涂山,而桀之亡也以妹喜;殷之兴也以有娥,纣之杀也嬖妲己;周之兴也以大任,而幽王之禽也淫于褒姒。故诗始《关雎》,夫妇之际,人道之大伦也。”
此说风始《关雎》之义,甚为明当,盖《清庙》《文王》,所以明天人之际,定君臣之分也。《小雅·鹿鸣》,所以通上下之情。而风之《关雎》,则所以正闺房之内,立人道之大伦也。周公之所以治天下,其道可谓毕具于是矣。
《汉书·匡衡传》有云:
“臣闻家室之道修,则天下之理得;故诗始《国风》。”
此亦犹云诗始《关雎》也。故又曰:
“臣闻之师曰:匹配之际,生民之始,万福之原,婚姻之礼正,然后品物遂而天命全。孔子论诗,以《关雎》为始。”
匡氏此说,后世失其解,遂谓孔子定《关雎》为风始。不知诗之四始,其事早定于周公,而岂待于孔子之时乎?且匡氏曰“诗始《关雎》”,亦不得牵四始为说。故知孔子定《关雎》为风始之说不可信也。
后儒论《关雎》,莫善于宋儒伊川程氏。其言曰:
“《关雎》,后妃之德,非指人言;周公作乐章以风化天下,白天子至庶人,正家之道当然。其或以为《文王》诗者,言惟文王后妃、足以当此。”
清儒戴震亦曰:
“《关雎》,求贤妃也。求之不得,难之也。难之也者,重之也。”
《周南》首《关雎》,《召南》首《鹊巢》,明事之当然,无过于此。《关雎》之言夫妇,犹《鹿鸣》之言君臣。歌之房中燕飨,俾人知君臣夫妇之正,非指一人一事为之也。然后人又有谓古人绝无言周公作《关雎》者,魏源《诗占微》云:
“《国风》不应有王朝公卿之作,但作自风人,采自周公分陕之时,定于周公作乐之日;故世说亦以《关雎》为周公作,而晋时鲁、韩尚存,当有所本。”
窃谓魏氏此说,谓《国风》不应有王朝公卿之作,语实有误;其辨详下。至谓《关雎》定于周公之时,即上引《吕氏春秋》亦已明言之。周公召公取风焉,以为周南召南。此先秦旧说,岂不犹早于汉儒之有鲁、韩家法乎?则纵谓《关雎》非周公亲作,亦必是周公采之于南国之风。其所采恐亦以音节为主,而其文字,则必有润饰,或所特制,而建以为风始也。
匡衡之疏又曰:
“臣窃考《国风》之诗,周南召南,被圣贤之化深,故笃于行而廉于色。”
盖文王之时,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其时二南疆域已为周有,故周公采二南之乐风以为诗,亦即所以彰文王之德化也。故诗之四始,其事皆与文王之德有关:如《清庙》、如《文王》、如《关雎》,已显然矣。惟《鹿鸣》之歌,虽不必指文王,然四方诸侯之来周而助祭者,既是祭祀歌《清庙》,会朝歌《文王》,皆为文王来;则宴飨而歌《鹿鸣》,亦足以使文王之德,洋溢沦浃于天下之人心,而不烦直歌及于文王之身矣。此尤可以见诗人之深旨也。
近代说《诗》者,又多以《关雎》为当时民间自由恋爱之诗,直认为是一种民间歌,此尤不足信。《诗》不云乎:
“琴瑟友之,钟鼓乐之。”
不仅远在西周初年,即下值春秋之中叶、《诗三百》之时代将次告终之际,当时社会民间,其实际生活情况,曷尝能有琴瑟钟鼓之备?又如《葛覃》之诗,曰:
“言告师氏,言告言归。”
当春秋时民间,又曷能任何一女子,而特有女师之制乎?故纵谓二南诸诗中,有采自当时之江汉南疆者,殆亦采其声乐与题材者为多;其文辞,则必多由王朝诸臣之改作润色,不得仍以当时之民歌为说。
五、《生民之什》
四始之义既明,请再进而论《大雅·生民之什》。周人之有天下,实不始于文王,而周公必断自文王始。再上溯之,周人之远祖,亦实不始于后稷,而周公必断为自后稷始。此又周公治天下之深义所寓,不可不稍加以发明。
何以谓周人之远祖,实不始于后稷,请即以《生民》之诗为证。《生民》之诗有曰:
“厥初生民,时维姜嫄。生民如何,克裎克祀,以弗无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
是后稷明有母,母曰姜嫄,是必姜姓之女来嫁于周者,是姜嫄亦明有夫,故曰“克禋克祀,以弗无子”。此乃既嫁未生子而求有子,故为此禋祀也。亦岂有处女未嫁无夫,而遽求有子,遽自裎祀,以弗无子之理。故即据诗文,自知姜螈有夫。姜螈有夫,即是后稷有父也。不仅惟是,郑玄曰:
“古者必立郊禖,玄鸟至之日,以太牢祠于郊裸;以祓除其无子之疾、而得其福。”
若如郑氏言,是当后稷未生时,已有禋祀之礼。则社会文化承演已久,生民之由来必甚远矣。故知周之远祖,实不始于后稷也。
诗又有之,曰:
“诞寘之隘巷,牛羊腓字之。诞寘之平林,会伐平林。诞寘之寒冰,鸟覆翼之。鸟乃去矣,后稷呱矣。实覃实讦,厥声载路。”
是后稷方生,其家应有仆妾,其邻有隘巷。有牛羊、必有牧人。有平林、必有伐木者。复有道路、池塘。生聚已甚繁,固无所谓“厥初生民”也。
抑《诗》又有之,曰:
“诞实匍匐,克岐克嶷,以就口食。薮之荏菽,荏菽旆旆,禾役穟穟,麻麦幪幪。”
太史公《史记》说之曰:
“弃为儿时,其游戏好种殖麻麦,麻麦美。及为成人,遂好耕农。尧举以为农师。”
此即《诗》所谓即有邰家室也。是后稷初生时,并已先有农事。
然则诗文既如是,何以又曰“厥初生民,时维姜嫄”乎?故知周人自后稷前,已远有原始,特周公断以后稷为周人之原始也。《小戴礼》有言:
“万物本于天,人本于祖。”
周人则截取后稷以为之祖。后稷本有父,其父仍必有父,如此追溯而上,厥初生民,究为何人,《诗·商颂·玄鸟》之诗曰: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
是商人奉玄鸟为始祖也。不仅商人,世界各民族奉鸟兽为先祖者,实多有之。此皆沦人道,降与万物为类也。后人遂谓:
“简狄以玄鸟至之日,祈于郊襟而生契。”
则是以周人之推说其始祖之降生者转说商人。不知商人之说,乃人类之原始祖;周人之说,则与原始祖不同。特以后稷教民稼穑,生事所赖,人文大启,乃因而尊奉之、截取以为人类之始祖也。此可谓之人文祖,非原始祖。惟既经截取,则不当再溯其父,故曰“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是后稷虽有父,而其生并不专由父,乃天降后稷,以福斯民也。
何以知周人之祖后稷,必断自周公?《中庸》之书有之,曰:
“周公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
《汉书·郊祀志》亦云:
“周公相成王,王道大洽,制礼作乐;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四海之内,各以其职来助祭。”
此乃周公制礼作乐之最大纲领,其事已详论在前,故知周人之祖后稷,必自周公断之也。即谓周人之祖后稷,事在周公前,然必至于周公而其制始定。礼乐既作,其义大显,此则据于诗而可知。故知周人以文王为始有天下,与其以后稷为始祖,皆一代礼乐之大关节所在,其事非周公则莫能定也。
故《周颂·清庙之什》有《思文》,其诗曰:
“思文后稷,克配彼天。立我熏民,莫匪尔极。贻我来牟,帝命率育。无此疆尔界,陈常于时夏。”
蔡邕《独断》有云:
“《思文》,祀后稷配天之所歌也。”
是《清庙》之后继之有《文王》,正犹《思文》之后继之有《生民》也。盖后稷之德之所以克配彼天者,由其教民稼穑,使民得粒食。四海之生民,则孰不有赖于农事以为生?而后稷乃发明此农事者,既已因其所发明以遍养夫天下之民,故凡天下之民,亦不当复有此疆尔界之别,惟当以共陈此常功于斯夏为务也。故依周公之说,周人之有天下,近之自文王,远之自后稷,皆以文德,率育斯民。其德足以配天,故得膺天命而王。则苟知畏天者,自知无与周争王之可能也。
《中庸》又言之曰:
“郊社之礼,所以事上帝也。宗庙之礼,所以祀乎其先也。明乎郊社之礼,禘尝之义,治国其如示诸掌乎?”
盖人孰不有先,人孰不戴天;而周人之先,克配彼天,则宜其有天下,而天下人亦自无不服。此周公之诗与礼,所以能深入人心,而先得夫人心之同然者。此周公之所以能以诗礼治天下、而亦周公之所以为圣人也。
六、《豳诗·七月》
周公之远尊后稷,犹有其重视农业、重视民生之深意存焉。此观于周公之戒成王以毋逸而可知。请继是再论《豳诗》之《七月》。《左传·季札观豳》,曰:
“其周公之东乎?”
《毛序》:
“七月,陈王业也。周公遭变故、陈后稷先公风化之所由,致王业之艰难也。”
郑笺:
“周公遭变者,管蔡流言,辟居东都。”
今按《尚书·金膝》云:
“武王既丧,管叔及其群弟流言于国。周公曰:‘我之弗辟,无以告我先王。’周公居东二年,则罪人斯得。”
此直言居东,不言东都,盖周公之居东,实即居豳也。《逸周书·度邑解》有云:
“武王既封诸侯,征九牧之君,登汾阜、望商邑而永叹。还至东周,终夜忧劳不寝。”
汾即邠,邠即豳也。豳为公刘所居,其地实在丰镐逾河而东,说详余旧著《周初地理考》。周公逾河而东,讨三监,盖居晋南之豳,即武王往日所登之汾阜也。《七月》之诗用夏时,春秋时惟晋用夏时,此亦《七月》乃晋南汾域之诗之证。
今按:《七月》既是周公陈王业,此亦可谓属于周公之事矣。《书·金膝》又云:
“周公居东二年,罪人斯得,于后公乃为诗以贻王,名之《鸱鹗》。”
《史记·鲁世家》亦云:
“周公奉成王之命,兴师东伐,遂诛管叔、杀武庚,归报成王,乃为诗贻王,命之曰《鸱鹗》。”
《毛序》亦言:
“《鸱鹗》,周公救乱也。成王未知周公之志,公乃为诗以遗王,名之曰《鸱鹗》焉。”
此皆言《鸱鹗》为周公作也。又《毛序》:
“东山,周公东征也。”
朱子曰:
“周公东征既归,因作此诗以劳归士。”
《序》又曰:
“君子之于人,序其情而闵其劳,所以说也。说以使民,民忘其死,其惟东山乎?”
朱子说之曰:
“诗之所言,皆其军士之心之所愿,而不敢言者。上之人乃先其未发而歌咏以劳苦之,则其欢欣感激之情为何如哉!盖古之劳诗皆如此,其上下之际,情志交孚,虽家人父子之相语,无以过之,此其所以维持巩固数十百年而无一旦土崩之患也。”
此谓《东山》之诗亦周公作也。其下《破斧》、《伐柯》、《九戢》、《狼跋》,《毛传》皆曰美周公。然则《豳诗》七篇,皆当属之周公。此殆周公作诗之最在前者,而雅颂诸篇犹在后。太史公自叙谓:
“《诗三百》、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
史公此说,似不足以言诗之四始。诗之四始,皆周公所作;而周公作诗,犹有前于诗之四始者。是即《七月》《鸱鹗》诸篇,则真史公之所谓其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乃发愤而为之也。又观于《破斧》诸篇,则不仅周公能诗,即周公之从者亦能诗。故知今诗之雅颂,凡出周公之时者,纵有非周公之亲笔,亦必多有周公命其意,而由周公之从者为之,则亦无异乎是周公之为之也。
关于《豳诗》七篇之编制,孔疏有云:
“《七月》陈豳公之政。《鸱鹗》以下不陈豳事,亦系豳者,以《七月》是周公之事,既为《豳风》,《鸱鹗》以下,亦是周公之事,尊周公使专一国,故并为《豳风》也。”
又曰:
“郑志答张逸问:‘《豳·七月》专咏周公之德,宜在雅,今在风何?’答曰:‘以周公专为一国,上冠先公之业,亦为优矣,所以在风下,次于雅前,在于雅分,周公不得专之。逸言咏周公之德者,据《鸱鹗》以下发问也。’郑言上冠先公之业,谓以《七月》冠诸篇也。故周公之德系先公之业,于是周公为优矣。次之风后雅前者,言周公德高于诸侯,事同于王政,处诸国之后,不与诸国为伦。次之小雅之前,言其近堪为雅,使周公专有此善也。”
孔疏此说,颇属牵强。周公之作为豳诗,其事尚在诗有四始之前。其时尚无雅颂与《关雎》。雅颂之与《关雎》,皆为王政所系。豳诗则周公私人之事,义不当与雅颂并列,故编者取以次颂雅《关雎》之后,自为一部,明不与王政相关。故诗之初兴,有颂有雅,有南有豳,其时则尚无《国风》之目。此雅颂南豳之四部,皆成于周公之手,故附豳于雅颂与南之后。若谓使周公专有一国,此乃据后说前,非当时实况也。若谓《鸱鹗》《东山》诸体近雅,则《狼跋》诸诗不又近颂乎?如是论之,豳之七诗,实兼有风雅颂之三体,而专以宜在雅为问,亦未是也,更亦何有所谓风后雅前之说乎?
逮其后、诗篇愈多,曰风、曰雅、曰颂,皆已裒然成帙,而豳诗常仅七篇,不能续有所增;且于例亦不宜以此七篇之诗别为一编,乃以改附于二南风诗之末,而称之曰变风焉。明其本与风诗有辨也。豳诗为变风之说,从来说经诸儒,皆无妥善之解释,由于说诗者皆就《诗三百》已成定编之后说之;不悟在未臻三百首以前,诗之编制,亦有变动。而豳诗之列于风末,目为变风者,则必在诗之编集有所变动之际,并不自初即然,亦不当在《诗三百》已成定编之后;则事虽无证,理犹可推也。
诗之始有编定,必先颂、次大雅、次小雅、又次二南,而以豳诗七篇附其后。后有十五国风,又经改编、而先南后豳,循而未改。诸国之风,乃皆以列入于南后豳前,而复颠倒雅颂,转列风后,于是豳诗遂若特次于小雅之前矣。郑氏说豳之所以在风下而次雅前者,其说虽出于汉儒,而亦岂可信守乎?
其次有一问题当附带论及者,厥为豳分风雅颂之说。《周官·春官》之《符章》有云:
“中春昼击土鼓,龡豳诗以逆暑,中秋夜迎寒亦如之。凡国祈年于田祖,则龡豳雅击土鼓以乐田唆。国祭蜡,则歙豳颂,击土鼓以息老物。”
乃有所谓豳雅、豳颂之称,而后儒莫知其何指。郑康成即以《七月》一诗分属风雅颂为三节,后儒多疑之,谓其决不可信。惟宋翔凤辨之,曰:
“迎寒暑则宜风,故谓之豳诗;祈年则宜雅,故谓之豳雅;息老物则宜颂,故谓之豳颂。郑君于诗中各取其类以明之,非分某章为雅,某章为颂也。”
胡承珙亦曰:
“细绎注意,盖籥章于每祭皆歌《七月》全诗,而取义各异。宋、胡之说,殆为得之。”
窃谓风雅颂之分,本分于其诗之用。周公为《七月》,其事尚在有风雅颂之前,故《七月》一诗,在周公创作之时,本无当属于风雅颂任何一体之意。而后人特乐用此诗,亦因此诗既为周公之作,而周人重农,上自天子、下迄民间,于农事既有种种之礼节;《七月》之诗,乃遇事而用之,其为用之广,今虽无可一一确指,然犹可想像。《周官》纵出战国晚年,然豳雅豳颂之说,疑亦有其来历,不得以后世失传,遂摈之于不论不议之列也。朱子《诗集传》论此云:
“豳雅豳颂,未见其篇章之所在,故郑氏三分《七月》之诗以当之;其道情思者为风,正礼节者为雅,乐成功者为颂。然一篇之诗,首尾相应,乃掇取其一节而遍用之,恐无此理。或疑本有是诗而亡之,或又疑但以《七月》全篇、随事而变其音节,以为风或雅与颂,则于理为通,而事亦可行。如又不然,则雅颂之中,凡为农事而作者,皆可冠以豳号;其说具于《大田》《良耜》诸篇,读者择焉可也。”
今按朱子以《楚茨》诸诗为豳之雅,《噫嘻》诸诗为豳之颂。此诸诗虽言田事,固未见有豳称,实难依据。然朱子说经如此等处,备列异说,不加论定,存疑待考,实最可法。《周官·筲章》之文,如郑君之遍通齐鲁韩毛四家,于此亦仅能推测说之,岂有后人去古逾远,而转可必得一定说者。正为定说之不可必得,而后参酌众说、择一而从,此亦后人说经所宜有。且朱子之说,可谓已导宋、胡之先路矣。乃皮锡瑞氏《经学通论》,拘守今文家法,轻蔑《周官》,谓此等皆无裨经义,其真伪是非,可以不论;治经者当先扫除一切单文孤证疑似之文,则心力不分,而经义易晰。此若言之成理。然又何知其无裨经义而一切置之乎?故此终非说经之正途也。
朱子所谓随事而变其音节云云,孙诒让《周礼正义》又申说之,云:
“风雅颂以体异,而人乐则以声异。此经云吹豳诗者,谓以豳之土音为声,即其本声也。吹豳雅者,谓以王畿之正音为声。吹豳颂者,谓以宫庙大乐之音为声。其声虽殊,而为《七月》之诗则一也。”
今按诗之入乐,风雅颂之为声必异,此亦无可疑者。惟《周官》此章云“籥章掌土鼓豳籥”,《小戴礼·明堂位》有曰:
“土鼓蒯桴苇筲,伊耆氏之乐。”
马瑞辰曰:
“籥章以掌籥为专司,故首言豳籥。盖筲后世始用竹,伊耆氏止以苇为之,豳籥即苇籥也。不曰苇而曰豳,盖豳人习之。”
马氏此说殆是。此盖豳人习俗,以土鼓苇筲祈年,周公居豳,观其俗而有感,作为《七月》之诗,而仍以土鼓苇籥入乐也。此豳乐之所为异于雅、而与二南同列于风诗也。其后虽迎寒暑、祈年、息老物皆歌《七月》,若有类于风雅颂之各有其用,然同是土鼓苇籥,则其音终近于豳人之土风,并不能如西周之雅颂。孙氏之说,疑未是也。
抑犹有说者:《周官》明曰豳诗、豳雅、豳颂,固未言《豳风》也。盖豳诗之成,其时最早,犹在风雅颂分体之前。自有四始,诗分雅颂南豳,前三者皆属于王室,惟豳诗则为周公之事,故以附之雅颂南之后,其时宜不名《豳风》。至其附编于《国风》之后,事益后起。凡此均已详论于前。然则《周官》作者或谓豳诗体近雅颂,故遇其用近雅者称豳雅,用近颂者则称豳颂;而其本称则仅曰豳诗,固未呼之曰《豳风》也,此亦近似臆测无证,姑述所疑以备一说。因其与讨论诗之分体与编制有关,故不惮姑此详说之也。
七、诗之正变
继此请言诗之美刺正变。《汉书·礼乐志》有云:
“昔殷周之雅颂,乃上本有娥姜嫄,卨、稷始生,元王、公刘、古公、太伯、王季、姜女、太任、太似之德,乃及成汤、文、武受命,武丁、成、康、宣王中兴,下及辅佐阿衡、周、召、太公、申伯、召虎、仲山甫之属,君臣男女,有功德者,靡不褒扬功德。既信美矣,褒扬之声、盈乎天地之间,是以光名著于当世,遗誉垂于无穷也。”
盖诗之体、起于美颂先德,诗之用、等于国之有史;故西周之有诗,乃西周一代治平之具、政教之典。班氏之说,可谓深得其旨矣。惜班氏不知诗起于西周,雅颂创自周公,而兼殷周并言之,则昧失古诗之真相。太史公《史记》则曰:
“天下称颂周公,言其能论歌文武之德,达太王、王季、文王之思虑。”
以此较之班氏,远为允惬矣。
由于上说,美者诗之正,刺者诗之变,无可疑者。惟亦有美颂之诗、而亦列于变,如变小雅有美宣王中兴之诗之类是也。窃谓诗之正变,若就诗体言,则美者其正,而刺者其变;然就诗之年代先后言,则凡诗之在前者皆正,而继起在后者皆变。诗之先起,本为颂美先德,故美者诗之正也。及其后、时移世易,诗之所为作者变、而刺多于颂,故曰诗之变。而虽其时颂美之诗,亦列变中也。故所谓诗之正变者,乃指诗之产生及其编制之年代先后言。凡西周成康以前之诗皆正,其时则有美无刺;厉宣以下继起之诗皆谓之变,其时则刺多于美云尔。郑氏《诗谱序》云:
“孔子录懿王、夷王时诗,讫于陈灵公淫乱之事,谓之变风、变雅。”
是亦谓变风变雅起于懿王以后也。惟谓孔子录之,则疑未尽然。然又有可说者,《豳风》七篇有关周公之诗,其年代于《诗三百》篇中当属最前,而亦列于变;此又当别说,而其说已详于前。盖此七篇本附四始之后,其后《诗》之编定既有正有变,故遂并豳诗而目之为变。是亦由其编定在后而得此变称也。
且不仅诗之产生先有美、后有刺,即说诗者亦然。其先莫不言此诗为颂美,而继起说者又多称此诗为讽刺。同一诗也,而谓之美、谓之刺,此又说诗者之变也。如齐鲁韩三家,莫不以《关雎》《鹿鸣》为怨刺之诗是已。不仅惟是,《左传·吴季札观于鲁》,为之歌小雅,曰:
“美哉!思而不贰,怨而不怒,其周德之衰乎!犹有先王之遗民焉。”
若《左传》所载季札之言可信,是在孔子前,已多以怨刺言诗矣,即季札亦然,又何待于后起齐鲁韩诸儒之说诗而始然乎?故《淮南·泛论训》亦曰:
“王道缺而《诗》作,周室废、礼义坏而《春秋》作;《诗》、《春秋》,学之美者也,皆衰世之造也。”
此皆以衰世之意说《诗》之证也。太史公亦谓:
“仁义陵迟,《鹿鸣》刺焉”。
王符《潜夫论》有曰:
“忽养贤而《鹿鸣》思。”
夫同一《鹿鸣》之诗,当西周之初歌之,则人怀周德,见其好贤而能养。自衰世歌之,则因诗反以生怨,见前王能养贤,而今不然。即如《关雎》亦然,在西周盛世歌之,则以彰德化之美;自衰乱之世歌之,岂不徒以刺今之不然乎?故太史公又谓:
“周道缺,诗人本之袵席,《关雎》作也。”
故知三家说《鹿鸣》《关雎》为怨刺,义无不当。惟若拘于家法,必谓《鹿鸣》《关雎》有刺无美,疑其皆属衰世晚出之诗,而怀疑及于诗有四始之大义,则所失实远耳。
抑又有说者:如《小雅·小曼之什》,多臣子自伤不偶,各写遭际,各抒胸怀,此固未必是刺,而要之是诗之变。又如《都人士》、《桑扈》两什,其间已尽多风体。此亦见文章之变,关乎气运,即此可见小雅之益变而为风,而风诗之后起,亦于此而可知矣。
请继此论变风。夫诗之初兴,有颂、有雅、有南,南亦谓之风,于是而有四始,如是而已。雅颂既无所谓正变,风亦无所谓正变也。自豳之七诗列于南后,雅有正变,而豳亦目之为变风焉。然风有正变,犹无《国风》之称也。顾亭林《日知录》谓:
“南豳雅颂为四诗,而列国之风附焉,此诗之本序也。”
顾氏又谓二南、豳、大小雅、周颂,皆西周之诗,其余十二国风,则东周之诗也。顾氏以南豳雅颂为四诗,固失之;然其论十二国风后起,则甚是。盖诸国有诗,其事皆在后。其先列国本无诗,则乌得有《国风》之目乎?俟诸国有诗,乃有《国风》之目,以附于二南,遂谓二南亦国名,此又失之。《国风》既后起,故其时虽各有美刺,亦皆列为变风也。
八、《诗三百》完成之三时期
故今《诗三百首》之完成,当可分为三期:
第一期当西周之初年,其时大体创自周公。其时虽已有风雅颂三体,而风仅二南,其地位远较雅颂为次,故可谓是诗之雅颂时期。此时期即止于成王之末,故曰成康没而颂声寝也。成康以后,因无颂、因亦无雅;盖雅颂本相与以为用,皆所以为治平之具、政教之本。今治平已衰,政教已熄,故成康以后、历昭穆共懿孝夷之世皆无诗也。
其第二期在厉宣幽之世,此当谓之变雅时期。其时已无颂,而继大小雅而作者,皆列为变雅,盖诗本主于颂美,而今乃兼美刺,故谓之变也。豳诗之在西周初期,当附于南雅颂之末,至是乃改隶于二南而目为变风焉,此殆因有变雅,故乃谓之变风也。
其第三期起自平王东迁,列国各有诗,此时期可谓之国风时期,亦可谓之变风时期。至是则不仅无颂,而二雅亦全灭,而风诗亦变。至于益变而有商鲁之颂,其实则犹之同时列国之风之变而已尔。而居然亦称颂,则诚矣见王政之已熄也。
抑余于变风变雅犹有说。《毛传国风序》有云:
“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
孔疏云:
“一人者、作诗之人。其作诗者,道己一人之心耳。要所言一人之心,乃是一国之心。诗人览一国之意以为己心,故一国之事系此一人使言之也。但所言者,直是诸侯之政行风化于一国,故谓之风,以其狭故也。言天下之事,亦谓一人言之。诗人总天下之心、四方风俗,以为己意,而咏歌王政;故作诗道说天下之事,发见四方之风,所言者乃是天子之政施齐正于天下,故谓之雅,以其广故也。”
今按:朱子曰:
“颂用之宗庙,雅用之朝廷,风用之于乡人及房中之乐。”
又曰:
“正小雅、燕飨之乐,正大雅、会朝之乐,多周公制作时所定。”
其说是矣。然朱子之说,可以说诗之正,未足以说诗之变也。如毛氏之说,则正所以说诗之变,而亦未足以说诗之正。当周公之制作,为王政之用而有诗,则未有所谓诗人也。逮于诗之变而诗人作焉。彼诗人者,因前之有诗而承袭为之,在彼特有感而发,不必为王政之用而作也。故谓之雅者,其实不必为朝廷之用。谓之风,亦不必为乡人与房中之乐。后之说诗者,乃因此诗人之作意,而加以分别。谓其所言系乎一国,故属之风;系乎天下,故属之雅。此显与周公制礼作乐时之有诗,事大不同;故谓之变风变雅尔。而风与雅之变,其间尚有辨。盖当厉宣幽之时,未尝无诸侯君卿大夫之作者,以其诗之犹统于王朝,故谓之为变雅。至于东迁以后,纵亦有周室王朝之作者,以其诗之分散在列国,而不复有所统,故虽王国之诗亦同谓之变风也。淮南王有曰:
“《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
盖屈子之作《离骚》,正是所谓诗人一人之作,故以继变《小雅》与《国风》为说也。至于周公之作为雅颂,与诗之有四始,此乃一代新王之大政大礼,而岂可与后代诗人一人之作同类而说之乎。此又诗之有正变所分之大义所关,而惜乎前人尚未有能发此义者。则以前儒说诗,多不注意于分别诗之制作时期,而常包举全诗三百首,认为一体而并说之故也。
九、诗亡而后《春秋》作
《诗三百》演变完成之时序既明,而后“诗亡而《春秋》作”之义亦可得而言。孟子曰:
“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
此孟子以孔子继周公也。盖周公之创为雅颂,乃一代王者之大典,所以为治平之具、政教之本,而孔子之作《春秋》,其义犹是也。然则孟子之所谓诗亡,乃指雅颂言也。赵岐注以“颂声不作为亡”,朱注以“《黍离》降为《国风》而雅亡”为亡。如余上之所论,雅颂本相与为用,则赵、朱之说,其义仍可相通。郑氏《诗谱》则曰:
“于是王室之尊与诸侯无异,其诗不能复雅,故贬之谓之王国之变风。”
陆德明谓:
“平王东迁,政遂微弱,诗不能复雅,下列称风。”
孔颖达谓:
“王爵虽在,政教才行于畿内,化之所及,与诸侯相似。风雅系政广狭,王爵虽尊,犹以政狭入风。”
凡此数说,言雅之变而为风,皆辞旨明晰。若王政能推及于诸侯,是王朝之诗能雅矣。若王政不下逮,仅与诸侯相似,则虽王朝之诗,亦谓之风,故曰不能雅也。孟子之所谓诗亡,即指雅亡言。使诗犹能雅,即是王政尚存,孔子何得作《春秋》以自居于王者之事乎?故知朱子之注,远承前儒,确不可破。其他诸说纷纷,必以风雅全亡为诗亡,谓当至陈灵《株林》之诗始得谓诗亡者,斯断乎其不足信矣。盖厉宣幽之有变雅,王迹虽衰,犹未全熄也。至于国风之兴,则王迹已全熄,虽亦有诗,而诗之作意已大变,故不得不谓之诗亡也。《公羊传》说《春秋》功德云:
“拨乱世反诸正,莫近于《春秋》。”
反诸正、即谓反之诗之雅颂之正耳。故周公之诗兴于治平,孔子之《春秋》兴于衰乱。时代不同,所以为著作者亦不同;实则相反而相成,此古人言“诗亡而《春秋》作”之大义。周孔之所以为后儒所并尊,亦由此也。
顾亭林《日知录》又云:
“二南豳雅颂皆西周之诗,至于幽王而止。十二国风则东周之诗。王者之迹熄指诗亡、西周之诗亡也。诗亡而列国之事迹不可得见,于是晋《乘》、楚《梼杌》、鲁《春秋》作焉。是之谓诗亡然后《春秋》作也。”
窃谓顾氏之说甚精,而语有未晰。当西周时,不仅列国无诗,即王室亦不见有史。周之有史,殆在宣王之后。其先则雅颂即一代之史也。周之既东,不仅列国有诗、并亦有史。然时移势易,列国之诗,与西周之诗不同。顾氏谓诗亡而列国之事迹不可得见,正见《国风》之不能与《小雅》相比例也。孔子曰:
“如有用我者,我其为东周乎。”
其作《春秋》,亦曰“其事齐桓晋文”。孔子以史继诗之深旨,顾氏独发之,而惜乎其言之若有未尽。盖《春秋》王者之事,正因其远承西周之雅颂。后儒不能明其义,而专注意于孔子作《春秋》与夫诗亡之年代,故乃以《株林》说诗亡,则甚矣其为浅见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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