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的《台北人》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把青》。这个故事叙述视角是“师娘”，一个国民党空军军官的妻子，她看到了丈夫的学生郭轸和金陵女中学生朱青的故事。
郭轸是空军军官的遗孤，他年轻聪俊，结识过很多女孩子，最后对一个羞怯水秀的女学生朱青情根深种，甚至做出越矩的事来：
……他在练机的时候，竟然飞到金陵女中的上空，在那儿打转子，惹得那些女学生都从课室里伸头出来看热闹。人家校长告到我们总部来了，成个什么体统？一个飞行员这么轻狂，我要重重的处罚他！”（郭轸的老师伟成语）
郭轸被记了过，革除了小队长的职务。当我见到郭轸时，他却对我解说道：
“师娘，不是我故意犯规，惹老师生气，是朱青把我的心拿走了。真的，师娘，我在天上飞，我的心都在地上跟着她呢。
开着飞机去姑娘学校打转子，这简直是顶级撩妹手段，我已经毫不客气地把郭轸的形象想象成了王凯的样子，然后星星眼……
朱青把我的心拿走了，这个爽直的少年，跟师娘表明心迹时都是如此直截了当。结果就是姑娘芳心暗许，私定终身，非他不嫁。
郭轸与朱青很快在老师师娘的安排下结婚，在这之前，关于他们的爱情没有再多着墨。因为开飞机示爱这一段简直是神来之笔，少年用情之深，姑娘心志之坚，根本无需多说了。军人违反军纪当然不好，然而这正是白先勇心中的“过往”，因为年轻，因为爱情，我们很容易觉得这是无伤大雅的，是可以原谅的。
我相信，一个年轻人为了他的姑娘去做一些打破规矩甚至冒犯师长的事，在姑娘眼里绝对是魅力无穷。只要不至于造成烽火戏诸侯那般严重的后果，少年们可以试试哦。
后来内战爆发，郭轸随军去了东北，朱青日日悬心、茶饭不思。她与其他空军眷属住在一处，朱青不能理解那些说笑度日的媳妇太太，师娘解释说：
“你别错看了这些人，”我对她说，“她们背后都经过了一番历练的呢。像你后头那个周太太吧，她已经嫁了四次了。她现在这个丈夫和她前头那三个原来都是一个小队里的人。一个死了托一个，这么轮下来的。她那些丈夫原先又都是好朋友，对她也算周到了。还有你对过那个徐太太，她先生原是她小叔，徐家两兄弟都是十三大队里的。哥哥殁了，弟弟顶替。原有的几个孩子，又是叔叔又是爸爸，好久还叫不清楚呢。”
“可是她们看着还有说有笑的。”朱青望着我满面疑惑。
“我的姑娘，”我笑道，“不笑难道叫她们哭不成？要哭，也不等到现在了。”
原来那些说说笑笑的女人，背后都有这样惨烈的过往，不止朱青，我也心中一震，然而白先勇就让“师娘”这样平平淡淡的讲出来。人说朋友妻不可欺，叔嫂乱伦更是道德的大忌，可是我们不得不承认，道德在这里显得苍白。人世的沧桑和历史的悲剧熔铸的惨痛，犹如滴血的利刃，这些女人把它揉碎了咽下，肝肠寸断，含泪微笑，咬牙生存。
郭轸坠机了，朱青几度寻死，被家人带走。老师伟成也在逃难时病逝，师娘一个人住在台湾军属区，再见到朱青的时候，两鬓秋霜，几度不识。那时的朱青不再是怯怯的小女生模样，似乎也不再沉浸于失去郭轸的痛苦中，她衣着妖娆，在新年晚会上唱《东山一把青》。
我特意去听了白光的《东山一把青》，还真有一股“懒洋洋的浪荡劲儿”。急急流年，良人已成白骨，而当初那个羞怯水秀的姑娘，以一副浪荡妖娆的模样活着。朱青甚至“专喜欢空军里的小伙子”——她的郭轸永远定格在了这个形象。
道德在这里显得苍白。按照套路，军人的遗属不是应该秉持贞烈、心如古井么。可是，谁忍心这般苛责那些九死余生的女人。
伟成死后，师娘有一句话，说得平静而悲凉：
打我嫁给伟成那天起，我心里已经盘算好以后怎样去收他的尸骨了。我早知道像伟成他们那种人，是活不过我的。
师娘早已经看到了自己的宿命，所以失去伟成，她平静过活。朱青想必是没有这个准备的，少艾之年乍然失去爱侣，她的反应很极端：要么心如死灰，一心跟了他去；要么妖娆浪荡，在调笑厮混中打发时光。
正如师娘所说，不笑，难道叫她们哭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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