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睡了

  他好像是睡着了，周围漆黑一片，像是无边的地狱，黑暗阴冷，他想要求救，可回应他的只有自己沙哑的声音。

  他年少便去参军了，之后跟着兄弟们四处闯荡。在大工厂冶铁、下海、到钨厂挖矿、睡大马路……日子要多潇洒有多潇洒。在他所处的那个年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他全然不听，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他选择和自己喜欢的人结婚了。婚后生活并没有他想的那么美好，他对妻子总是求全责备，隔三差五就要大吵一次，就连妻子怀孕他的内心也没太大波澜。孩子们的出现，无疑给他的生活添了一道彩虹。他对孩子很是宠爱，大儿子说不想上学，好，立马托人去给他找了一个比较好的工作岗位；对于小女儿，更是没得说，有求必应。尽管如此，因为他不苟言笑，整天一副“苦瓜脸”，孩子们很难和他亲近。

  过了不惑之年，他的身体开始发胖了，变成了一个小胖老头，有了“三高”。吃饭的时候，妻子总是默默的把他面前的五花肉、梅菜扣肉换成菠菜、卷心菜。每次这样，他都是骂骂咧咧的，“屁大点事儿，吃这个又不会死人，怕这个怕那个！我们那个年代啥都吃！”妻子不接话。可最后，在他碗里的都是些绿色蔬菜。

  他天生一副凶相，眼神黯淡无光，加上脾气火爆，邻居们都怕他，很少和他来往。妻子去病逝后，儿女也很少回家，他一直都是一个人生活。冰箱里头常年空空的，就放着一个孤零零的卷心菜，几个蔫了的辣椒和一把干瘪的豆角。 往这屋里头一瞧，毫无生气。

  有件事儿，他一想到就很不服气，就是孙女被送到别家抚养，更气人的是，孙女的名字还不是他取的。为此，他还大醉了一场。之后，他强制要求在孙女四岁的时候必须送回家。盼星星盼月亮，终于，孙女回家了。他完全像变了个人似的，兴冲冲的置办了一大堆的东西，冰箱里塞满了各种蔬菜水果，还有鸡蛋，冷冻层全是排骨、瘦肉、筒骨……还特地将屋子进行了大扫除。看着这水灵灵的女娃儿，他高兴极了，一高兴，眉毛都呈“倒八字”。可能是因为有着血缘关系，孙女一看见他一点也不害怕，还主动和他亲近，见孙女这么亲近他，他可是乐坏了，嘴角都咧到后脑勺，和太阳肩并肩了。

  他的手又胖又短，布满了茧子，指甲也比较长，手掌心的纹路很深，像黄土高原上的千千万万条条的沟壑，藏着许多故事。在孙女眼里，他的这双手是神奇的存在，是马良的神笔，是哈利波特的魔法棒。孙女开始上小学了，冰箱里的东西增增减减，土豆、茄子、生菜、小白菜、卷心菜、空心菜……全是他孙女爱吃的，根据季节不同，冰箱里的蔬来也会随之变化，但是像鸡蛋、瘦猪肉、卤鸡翅、卤鸭腿，每天打开冰箱都可以见着的。对了，夏天的时候，冰箱的冷冻层一定会装满各种口味的雪糕，袋装的，盒装的，牛奶味的，巧克力的，还有各种奇形怪状的，可以毫不夸张的说，这是一个小型的“雪糕批发店铺”。这天晚上，他和孙女在吃饭，孙女一边吃着饭一边看动画片。小孩子好奇心重，总有问不完的问题，”爷爷！爷爷！你看这个恐龙是不是好厉害！对不？对不？”“这是什么东西！你看看你，天天看这些以后能干成什么大事哦!唉!”他了长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夹了一只鸡腿放在了孙女装着青菜的碗里，然后就埋头吃饭了，孙女却不以为然，扁了扁嘴，继续乐呵呵地看动画去了，碗里的饭菜凉了也毫不在意，他也不催，只是默默给她换了一碗饭，夹了同样的菜。

  孙女长大后，他又是一个人生活，但是冰箱里还是满满当当的，装的全是孙女爱吃的菜。逢年过节，孙女回来了，他都会做一份青菜炒年糕，再加上自己腌制的辣椒，那味道喷香喷香的，孙女每次都吃得干干净净，看到孙女开心的模样，他也跟着傻乐，虽然笑起来的样子还是凶凶的，但是却很可爱。

  后来，他病了。起初，他以为这是小事，不以为意。直到他住院了，一睁眼看到便是白茫茫一片，白色的墙，白色的床，还有穿着白大补的医生和护士。他慌了，害怕了，内心不再平静，每晚入睡前，他都在想着:“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住在这医院根本没用!唉……人老咯，不行咯！怎么办!”他天天这样想着着，天天这样想着，脾气愈发的暴躁，性子愈发的古怪。终于，他烦了，厌了,一气之下，把针头拔了，血珠不断从他的手背滑下来，他大喊着:“什么狗屁医院!不住了!”最后医生来了，他把医生也劈头盖脸骂了一通。在住院的这几个月，他总是梦见他的妻子，梦见家里的种着甘蔗、养着母鸡的院子。出院后，他一个人回到了老家，一个人生活，一个人做饭。每天都是看新闻，吃饭，休息，看新闻，吃饭……孙女高二了，时间紧张，没时间回家，他腿脚也不利索了，走一小段路都会大喘气，得停下来休息会儿才能继续走。可是冰箱里还是装满了各种新鲜的孙女爱吃的菜，他每天都会坐在院门口，望向远处，等着孩子们回来。

  他的喉咙肿着，不能讲话，只能喊着，痛苦又绝望。眼泪从他消瘦的脸上落下，他望向窗边，外头黑压压的一片，他才发觉是到晚上了。恍惚间他好像又看到了他的妻子，他的儿女，他的孙女，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其乐融融、热热闹闹的，小女儿说怀上了龙凤胎，大儿子说孙女考上了理想的大学，妻子还是默默的把他面前的五花肉、梅菜扣肉换成了菠菜、卷心菜，这次他不再是骂骂咧咧的，而是憨厚一笑，还顺便给妻子盛了一碗鸡汤。

  大家都睡了，他，好像也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