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祖父文

昨近傍晚，偶游一小园。节值春分乍至之时，侯临木兰始放之期。木兰者，亦称望春，花实修硕而幽紫。体态和靖，氛淑饶人；挺望枝端，向阳而熠；东风簌簌，丽止两旬而零绝；萎化根泥，启枝叶之后绿者！

      夜半入梦，见我祖父，笑自远视，兀从中省，遂不入寐。呜呼！倏忽兮祖父去我十又五载，察韶华多逝，渐废忘之，痛哉责之甚之！悉念吾祖，往事不禁汩汩，于是思从远来，发愤幽情以述之。

      汝于耳顺之年得我，缘通甲子之遇，凡祖孙爱护共处十三年，于庚辰仲春之中，飘然弃我与父。吾今年已俱廿七，父亦天命以听，辗转春秋，忽忽之成人作老，推日月之何其速矣？若以年、月、日、时划之，积事何其乃多，思忆何其乃深，不可返尔，欲奈何哉？

      当时祖丧皆因病崩，除夕于餐饭荤酒间，忽发中风之疾，左躯全痹，知觉不仁，情势危迫，星火燃眉不救耳。众紧刻商谋，即驱请劭医，至以重施针石，配之猛丸汤药，且敬拜神明，昼乃脱险，终得续命。祖父颓唐于床榻之日，长短总一月余，仅备细粥素食以养，苦酸汤药调之，静脉注射以保。吾每见祖父掌背针孔如织，嗅药味至而眉锁，闻针锥而臂抖似痛惧状，尝为其眼眦辛热，心胸哀伤不已。试思一年茂古稀之病翁，突逢此不测之病厄，非他人侍于前，茶饭不得入口，屈伸不得自由，颜色憔悴深如土灰，形容枯槁旧如朽木，念集于此处，可怜之情不亦悲乎！

        祖父生性疏放自达，虽遭此难境，无论究竟，精神亦可自振。时值正月中旬，往日风雨萋萋之势顿消，阳气广升，春风和惠，令人舒畅。恰喜祖父肢体有觉之期，察饮食渐增，气色转佳，筋骨多力，酌可临清风而耀阳日，可益于康复。果然，初喜不可收，言语亦多且重，搀扶亦可移步，后竟稍嫌不足，或可留恋，阖家为之祝叹兴怀不已。

      吾多夜卧祖父右足一隅，若夜饮水，或欲如厕，触身乃醒作衣，躬轻缓慢而侍。祖父汤药必试温寒，饮食必正时以呈，不进则急而数催之，焦而泪之。祖父白日服药多能小眠，每于恍惚之中呻吟，绵细悠长不止，乃揭被翻转其体，以热水拭背，并捏其坏臂下肢，即喜。

晚寐迟，祖父坐于床首， 吾曲腿交错对之，或言怪力乱神之异情，或述古今史记之别味，忽而神态肃然，嘱我以强奋自为之语，至深宵而忘时，夜以足急唤我，竟不快醒。

      正月既毕，一日，祖父服药，呕，茶饭不思，呼至榻前猝对吾曰：“我死后欲葬于老宅旧地竹林前，汝当固记之，告以老大之辈。”吾昏昏不知何对，唯噙泪默然。

      又过一日，祖父忽欲食母亲所作银耳粥。黄昏，遂于炉上备制之。晨起视之，釜内汤已干涸，糖焦固于一块，且待尽化。徐徐之火尚烧，盈盈之汤已枯，乃惜材料之损费，伤时至粥之不成，悔用心之不勤。奈亲之欲常，不得已而重为。

      食时追问之，诉粥废之情，正欲再备。曰：“毋，省之。吾不欲食也。”是夜阒静，轻探床首，唯闻祖父鼻息，只稍急重，无异于常。拂晓竟逝，遂成永隔。哀哉斯情不复，天地难返！恨此冥冥反复之贼，夺我祖孙人伦至情，无常小人之态，世间之一卑鄙者！

      汝生日在二月晦日，当水陆草木始蕃之际，于春分清明之间。今适值春分，晴川历历，芳草萋萋，晤对此景，欢不能续，情堪何诉？往日千般情景，油然浮于眼前，悲喜参半，不可中断。

      汝素喜赴邻镇赶街，每往必以推车载我，且邀一二平日老友，或于茶肆酣畅半日，继而于商铺市诸等散食小吃，饱食果腹辄返，正夕阳彤彤，迎面西坠，冬夏皆然。吾深记一夏日午后，汝与村中野老，于茶肆斗棋，天气蒸热不适，恰逢暴雨骤降，身心清凉如沁，遂弃局出庭观雨。雨势沛然，顷刻巷路成河，可没足寸许，待稍减，雨褪去，晴日重现，云空灿然。吾竟未告而独返，中路止一柳下，守荫而待汝归。经时不至，登高岗而览路，见一里外稻田间，两老翁嗒然并行若蔫。近乃出见，视其皆面赤还黑，渍污条条，气息喘喘。见我，色未定，勃然大怒，曰：“竖子误我，久寻无影，度之失汝，还家必告父母，外出不携。”还家无事，再出如常携我，饮食果腹而返。是年吾八岁。

      汝平生勤劳不辍，朴实自然，性喜静寂。至老亦躬耕稼穑，稻蔬果粮，尤盛于他。田间沟畦，纵横如棋，皆中规矩，远近夷如平地 。夏秋务蚕桑之业，少然精美，茧洁白浑圆，价亦稍高。亦种药材，吾却不知其名。旱则蓄水，雨则排涝，少有过甚之忧。繁碌亦紧然不紊，闲则豢禽，或伐竹编器，自给自销，或削香烛签缕，各等尺寸，满则负车三十里，趋市以易，吾常伴之。衣裳简朴，色深重，褪仍不忍弃。饮食喜肥润，亦有节制，清淡为主。喜听戏曲，稍哼唱之似肖，幼耳濡亦多。好讲古史轶事，以鬼怪吓我，后不以怪。吾小学时，尝教我运筹算学，恨渐忘之。每历新年，亦预备红纸、笔、墨，自书春联，张贴门框。在家无怨，伯叔膺服其理，在外不尤，老少皆好与言对。

汝发稀疏松软，常勤以甲梳之。吾每爱寻篦，为汝肆意理之，竟纵我不止，大笑，吾亦笑。自汝丧后，屉中篦依在，已霉污，不忍弃而藏之。今视其物不知汝在何方？上天下地，三尺黄泉，不可复会。痛定幽思，乃寤吾祖已丧，离我去萧萧十五载。汝丧之后，吾半月不知饭味，如遭师友捐弃，每倾述时无所向。每进汝居之室，四处寻觅终无所得。汝葬之地，依汝之口传之我耳，又循我之口传于家中老大之耳，不敢不从。今汝坟上菜花黄黄，坟前绿蔬葱葱，后有竹林飒飒，平素亦少人叨扰，寂静悠长，汝可尽享清风朗日之舒畅，自家田园之风光。

      古之女子十五行笄以成人，男子二十而加冠，汝殁之时，吾不及一女子之长，尔今岁几至而立。一则怀汝去之迅疾，年幼暓乱而迷惑，距今竟杳杳远矣，两途茫茫；一则对高堂老父慈母，视其老来之象，华发斑驳，身如屈材，忧从中发，心内惨然，战战兢兢，直不知所从。呜呼！吾仅临此融融之春景，滔滔之芳菲，漠漠之菁华，思吾祖父之生平，忆惜交之弥珍，以悼往日之纷纷，理今昔之蔼蔼，察来路之幽幽！哀哉！深拜！吾祖以飨！

      汝幼孙谨于甲午岁仲春清明悼念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