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梦

作者: 行走着的记忆 | 来源:发表于2023-03-11 08:54 被阅读0次

    皎洁的月光如薄雾一般,透过毛毡的缝隙,照在帐篷里那个轻轻走动着的身影上,阿蛮悄悄睁开眼睛,看到月光下,文哥拿出藏在木箱底下的包袱,打开包袱,数了数里边用木头做成的尖尖的锥子。突然,文哥转头,看向了阿蛮的方向,阿蛮吓了一跳,一边佯装翻身,背对着文哥的方向,嘴里喃喃低语:“阿蛮的蛮,蛮,文哥,这个字儿好难写啊。”一边轻轻地打起了呼。

    她听到文哥笑了一声,很短促,估计是想到了他教自己认字儿,自己耍赖的时候。她听到文哥把包袱放在原来的地方藏了起来,之后走过来,轻轻地躺在她的旁边。她听到文哥含在嘴里的叹息和一声“阿蛮,对不起”。

    泪水一下子冲出眼眶,沾湿了枕头,她一下一下地深呼吸,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让哽咽声流出,可是浑身颤抖的她,还是泄露了她已经醒来的事实。身后的文哥转向她的方向,紧紧抱住她,一只手放在她的头顶上,一下一下地摸着她的头,无声地安慰着她。她如受伤的小兽,低声地呜咽着,那压抑的哭声,像是扎在他心口的刺,疼得他泪流满面。

    绝望、恐慌包裹着她,不舍、难过席卷着他,两个伤心的人,彼此心知肚明,这将是他们最后在一起的夜晚,今天过后,不是生离,就是死别。他再也见不到她,她也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一直知道,他有一天会离开大漠,去做他自己的事情,回到他自己的故乡,他也一直知道,她明白他的打算,她平时给他打的掩护,她帮他隐瞒单于的打探。

    经过十年的隐忍,单于终于放松了对他的看管和监视。明天,壮年的男人们要去打猎,给即将到来的冬天储备食物。他和他的随从被留下来,同老人女人和孩子们一起。

    “阿蛮,你……”

    “文哥,你……”

    依偎在一起的两人同时发出声音,又同时停住了话语。阿蛮转过身,把头埋在了文哥的胸前,感受着文哥的心跳。文哥搂紧阿蛮,手轻轻地抚着阿蛮的背。两人明白,说什么都不能阻止明天的离别。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被她的同族押着来到了她们这个部落,他很狼狈,很瘦,也很虚弱,头顶的发髻歪在一边,有几缕头发散落在肩膀和脸上,脸上的黄沙,被汗水浸湿,像是一道道沟壑。他是单眼皮,眼睛也不大,瘦削的脸庞,跟她的族人一点儿也不像,她的族人很壮。

    后来,她知道,他是被单于俘虏的汉人,他要穿过他们的部落去大月氏国,因为他不服从单于的命令,被单于惩罚做了奴隶,来她们这里做苦工、牧羊、放马。

    他一直试图逃跑,跑了好多回,最后都被抓了回来,每次被抓回来,单于都会惩罚他,让他和他的随从做更累更苦的活计。

    一直到他来这里的第五年,他看似恭顺了很多,不再试图逃跑,单于让她嫁给了他,一方面是利诱他归顺,一方面是派她监视他。

    渐渐地,她喜欢上了这个汉人,他让她喊他“文哥”,他教她汉字和汉话,她教他匈奴话,他给她讲他的家乡,他的生活,她给他讲她的大漠,她的生活。

    她以为他会一直留在这里,直到他们成婚的第三年,她发现了他藏在箱底的使者节杖。还多亏他给她讲他的家乡,她才能够认识什么叫使者节杖。那一刻,她清楚地认识到,他从来没有忘记过他的家乡和他要做的事情,他终有一天会离开这里。

    在接下来的两年里,她有意无意地隐瞒他的所作所为,甚至于在单于派人询问他的言行时,她撒谎骗过来人。她想,他应该是有所察觉的,这一年来,他对她越来越好。好到她有的时候都想干脆告发他,让他永远也走不掉。可是,最终她没有,她想成全他。

    他记得第一次见她的时候,那个时候,他已经被俘虏了一年有余,她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就像现在一样,她扎着满头的小辫子,发色在阳光下微微泛着红,带一点儿黄,高挺的鼻子,深邃的眼窝,大大的眼睛,眼睫毛像是两把小扇子,总是好奇地看着他。她不爱戴帽子,额头上总是会戴着发箍,或者夏天摘到的挂满绿叶的树枝。她也不像其他匈奴人,对他和他的随从颐指气使,把他们当奴隶似的使唤,虽然他们本来就被单于罚做了奴隶。他逃跑被抓回来,被关起来饿肚子的时候,她会偷偷地给他送吃的。后来,他知道了她的名字,她叫阿蛮。她一点儿也不野蛮,不像匈奴人,她很温柔,她也不像汉人女子,她很活泼,她是一个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女子。

    他逃跑了很多次,都被抓了回来,后来,他有点儿疲惫,想要放弃,他觉得他永远也走不掉了,他甚至想到了用死亡来摆脱。他当奴隶的第五年,单于让他在这里娶妻,而那个女子就是阿蛮。他知道单于这么做的原因,利诱监视他而已。他考虑了一天,他觉得他不应该答应,因为他不知道他的明天在哪里,他觉得,到最后,他要么逃掉了,要么就是死了。

    阿蛮来找他,那个花一样的美丽女子用她学会的蹩脚汉话大声地对他说:“我喜欢你!”他沉沦了,他答应了单于的要求,与阿蛮成亲了。

    成亲后的生活比想象中的好,他教阿蛮汉话和识字,给阿蛮讲长安的繁华与热闹,阿蛮教他匈奴话,给他讲匈奴人的生活,教他在大漠里如何生存,由此,他对这个游牧民族更熟悉了。阿蛮的开朗和乐观让他重拾信心,也让他对于他要做的事有了更成熟的计划。

    两年前,不知道具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发现阿蛮经常看着他发呆,在他看过去的时候,又装作若无其事地扬起笑脸,尽管阿蛮自以为隐藏得很好,他还是看到了她眼里的纠结悲哀与绝望无奈,因为他同样也有那种纠结,那种绝望。于是,他明白,阿蛮知道了他的想法,他竭尽所能地对她好,以弥补她的委屈。他没有担心过阿蛮会告发他,因为,他相信,阿蛮懂他。尽管千万个舍不得,可是,他知道,他仍然不会放弃,只要有机会,他一定会逃走的。

    太阳在两人的回忆里渐渐升起来了,阳光穿透进来,帐篷外有了声响,很热闹,马匹的嘶鸣声,族人的说话声,还有刀具抽出刀鞘又插进刀鞘的声音,最后都归于平静。

    “阿蛮,起来了。”

    “好。”

    两人默默地起身收拾,阿蛮把新做好的靴子给文哥穿上,转身向外走去。

    “阿蛮,我……”他喊了一声,走到帐篷门口的阿蛮返身跑回来紧紧地抱住了他,在他抬起手臂要抱住阿蛮的时候,阿蛮又猛地转身向外跑了出去,他抬起的手就那样停在了空中。

    阿蛮躲在帐篷后边,看着她的文哥和随从从马厩里牵出了马,看着他们轻手轻脚地走出了栅栏围墙,看着文哥骑上马背良久地看着她躲藏的方向,看着他们骑马的身影渐渐远去,变成一个小黑点儿,最终什么也再也看不见,她蹲下身,任眼泪掉落在沙地上。

    ……

    阿蛮仰卧在枕头上,睁着眼睛,无声地流着眼泪。她是哭醒的,呜呜呜的哭,醒了之后一直哭到现在,从有声音哭到无声地流眼泪。她看到了梦中阿蛮的样子,那个阿蛮跟她长得一模一样,除了穿着打扮。梦中阿蛮的所思所想,所说所做,她清清楚楚,就像是,她就是梦中的阿蛮,梦中的阿蛮就是她。她的痛,她如感同身受,她的悲,她如亲身经历。

    “文哥……”叫出口的一瞬间,本已停止的眼泪,再次顺着眼角流出了眼眶,光是喊这么一声,阿蛮都觉得痛不欲生。为什么会这样?阿蛮无法解释,她的脑子里闪过一句话:“人生有很多痛,最大的痛叫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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