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学是什么，这是个很让人疑惑和充满好奇的问题。对于这个问题，其实是很有必要回答的，君不见目之所及，现在关于宗教的各种讨论频繁见诸报端，而对于中国，这个传统意义上人们认为的世俗国家，内部的宗教面貌也呈现生机勃勃，百花齐放的态势。如果粗浅的说，宗教是人与自身心灵的对话，那么宗教学的任务是什么呢？研究宗教学的我们，是不是应该从当前的宗教发展趋势和形势出发，理解自己研究这一学科的重要与紧迫性呢？我想答案应该是肯定的。
我不提那些让人生厌的政治术语和宣传用语，既然搞宗教学研究，那么，实事求是，永远都是一个学者最基本的良心所在，它不应该去迎合很多对宗教知之甚少的人对宗教的各种刻板印象，无论这刻板印象是积极正面的，还是消极负面的。事实上，很多宗教学者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无意中说出来的话，成为传播宗教偏见的工具，也许更让人唏嘘的是，那些宗教学者自己却往往不是那么想的。“嗨，人们总是喜欢把各种权威的观点解读成自己想要听到的那部分”，却往往忽略了关于宗教学的现实是什么，乃至宗教的现实是什么。在这个维度上，我们第一步要打破的不是宗教观念的偏差，而是对于宗教知识的匮乏。
宗教学学者应该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相对于其他学科，乃至于其他社会类学科，宗教学研究对于人们改变偏见是近乎于十分困难的。在这方面，虽然社会学，哲学，心理学以及传播学都有或多或少的问题，但是总体来说，它们的现状比宗教学要好一些， 尤其是，当你面对一个虔诚的宗教信徒或者一个偏执的反宗教者的时候，这些理论全部对个人观点的影响微乎其微。我曾经目睹过很多基督徒无不惋惜的对一个知名的宗教学者（亲基督教）说，“你要是信仰了上帝，那多好。你所读的宗教学是没有用的玩意儿，只能从外围认识圣经。”“事实上，一个人若不认识上帝，那他就不算真正的读懂了圣经”。与这些近乎偏执的宗教信徒（事实上这样的宗教信徒分布在所有宗教内）相比，偏激的反宗教者的态度同样令人瞠目结舌。“你们宗教学都研究的是什么狗屁玩意儿，护教学吗？”“你们为什么不主张消灭宗教？”“世界上只有两种宗教，邪教与老牌邪教”。每当听到这种论调，我总是以近乎无力的口吻说，“嗯，你开心就好”。事实上，我确实也不能再说什么多余的话了。但是这个事实告诉我们，与我们想象的不同，宗教，作为一个集合名词，与每一个人都息息相关，每个人都在不知不觉中，积累了对宗教的自我认识。它不像其他的人文类学科，大家都倾向单纯的参与者或者旁观者，宗教学的领域里，大家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共同成为这个术语集合下的参与者与旁观者。哪怕一个人什么宗教都没有，他都一定见过雄伟的教堂，一脸虔诚的信徒在静默的祈祷，或者某个宗教圣地里，大家在冥想。又或者是在某些影视剧里得到关于宗教的讯息。又或者说，他自己虽然什么信仰都没有，但是在路过某个宗教建筑，或者与某个宗教信徒沟通的时候，他开始变得小心翼翼了起来。这些都是宗教的痕迹，只是它已经悄无声息的，内化于我们生活当中去了。或者它就藏在我们的思想深处，不容易被我们觉察。我们把这些宗教意识不是很强的人，叫成无神论者或者泛神论者，但是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宗教，作为一种社会现象，早就内化为我们生活中的一个重要的存在了。
但是，宗教学者仅仅发现这些就够了吗？
答案是，远远不够。
当我选择宗教学的时候，出乎我意料的是，没有几个人担心我是否要出家，可能是我这个人平常表现的过于贪恋世俗了。（笑） 但是，仍然有人忧心忡忡的告诫我，“你可不要去信仰某个宗教啊”。 这个时候，我总是耸耸肩说，“不是每个宗教学者都有某种宗教信仰”，就好像不是每个宗教信徒都有对宗教学的系统认识一样自然。不过现在的国人总算对宗教的认识进步了，不再简单的认为“有宗教信仰就要出家了”。（笑）普罗大众对宗教的认识非常简单，宗教就是由宗教思想，宗教组织，宗教戒律和宗教信徒组成的，这颇有点宗教四要素的味道了。一个宗教内部必然是铁板一块的，每个宗教信徒都好像是得了强迫症那样，或勉强，或自愿的，接受宗教的神职人员或者大祭司告诉他们的一切准则。好像宗教内部的纷繁复杂的差别就被抹杀了，尤其是信徒内心光怪陆离的世界被这些旁观者或无意，或无知的忽略了。事实上，这对认识宗教或者宗教信徒，都是不公平的。人都是多样化的，断不会因为信仰了某个宗教就变得完全一致了。否则人岂不是像神一样完美无缺？遗憾的是，不仅是那些不搞宗教研究的人，哪怕是那些宗教学者，有一部分也喜欢以某种范式规范这个世界对宗教的某种特定的看法。好像一个宗教信徒只要遵从了某种范式，他们内部就没有什么问题是值得大惊小怪了。我有时候都自嘲到，怪不得人家信徒都看不起宗教研究者，原来我们的研究规范对于那些丰富的宗教信徒内部的变化与波动，对他们坚持自身信仰的角度认知，真的是过于单薄了。换句话说，把宗教现象和宗教信徒置于某个既定的学术框架下固然可以省去很多研究的麻烦和繁复的论证过程，但是问题恰恰在于，每个人都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特定思想的人，而不是部分宗教学者构建出来的符号的代表。明白这个道理，我们才能明白对宗教的研究是多么的有趣。
对研究问题格式化的另一个弊端是，事实上没有那种宗教的现象可以完全无误的套用我们所界定的某种规范。连我们日常接触最多的一神教，也不可能不带有多神主义的色彩，反之亦然。这种情况下，生搬硬套的将理论套在现实中，只可能犯“削足适履”的错误。如果这个世界如此简单，用几个公式和概念就能完整把握的话，那这个世界一定变得不像现在一样那么可爱。
宗教学者需要有宗教情感吗？进一步的说，一个没有宗教信仰的人，他能真正的理解宗教的意义吗？这是个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事情。我在这里不好下论断，但是毋庸置疑的是，一个对宗教无感，或者对宗教单纯充斥着敌意的人，是断不可能做好宗教方面的研究的。可是反过来说，一种对宗教充斥着刻奇式的尊重和恭敬态度的人，也做不好宗教的研究。这里需要澄清的是，宗教学者不可以散播偏见≠宗教学者没有自己的立场。我多次提醒那些宣称尊重每个宗教的人，“不要以这样的行为博取宗教信徒的好感，因为尊重一切的反面含义就是藐视一切”。而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真正的喜欢圆滑的墙头草。虽然这个人的本意并不是这样，我能理解只是单纯对宗教或者有信仰的人的一种善意证明，但是并不是所有的宗教信徒，尤其是那些排外性很强的信徒，都会这样想。相反，尊重一种与自己意识形态格格不入的其他意识形态，对他们来说已经是敌意的公布。
令人不安的是，在某些情况下，人们会故意强调宗教的排外意识。可是另一方面，当我们试图矫正这个观点时，宗教无差论或者宗教大同论又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可现实永远不可能是那么非黑即白的。我们的第一原则永远是实事求是，这是很多人顾虑那些有宗教情感的人，乃至于那些有宗教信仰的人，对宗教学的话语权把握出现偏离的出发点。但是，需要说明的是，宗教学作为一门涉及到全人类的综合性学科，话语权从来都不应该被意识形态对立的某一方完全把握，而且这也是不可能的。换句话说，如果由完全没有宗教情感的人去理解宗教，对宗教信仰就变成了僵硬的符号分析，而宗教情感才是一个宗教活的灵魂。“从来也不是那些机械的符号堆砌了一个宗教的全部，而是宗教观念与情感的滋润造就了活生生的宗教现实。”但是反过来，如果对某个宗教的研究都是这个宗教的信徒完成的，那么关于一切该宗教的批判都会被抹杀，这个宗教也就离凋零不远了。如何能让现代人既理解宗教存在的必然性与合理性，又能实事求是的对每一个宗教形成自己的看法，矫正对宗教认识的很多偏见，是宗教学者当务之急要与大众沟通的内容。
宗教学者的研究，无论是搞田野方面，还是理论文献，都必须要学会倾听所有人说的话，无论这个人的观点让你觉得多么厌恶乃至反对，但是我们要清楚的是，我们并不是某一种政治势力的代言人，我们的理论成果也不能建立在自我偏见的基础上。事实上，我需要强调一点的是，合理并有效的运用语言的力量，去传播自己的理论，是合理且必要的。宗教学的内容并不是高高在上，非常人所不能触及的禁忌，也不是泥沙俱下，每个人都可以信口开河的街头类流言。最主要的是，对宗教信徒与非宗教信仰者，都多一些关怀，知道他们想的是什么，知道他们在乎的是什么。我比较乐观，我相信宗教这个社会现象，应该从被隐藏着的神秘面纱下走出来，成为我们人人都可以随心所欲畅谈讨论的对象。只有对宗教的祛魅过程完成了，宗教学才能走入普罗大众的视野，变成一门有尊严的社会类科学。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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