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黛西吃力地把靠背长椅拖到窗前，她爬上去，从又高又窄的窗子往外看，外面蜿蜒扭曲的道路上，缓缓驶来一辆马车。
她寡淡起皮的嘴唇勾起一点点稀薄的笑，扒在沾满尘渍的窗玻璃上仔细辨认了一会，来者确实是艾希礼医生。
她又趴着看了一会。
小路一边背靠光秃秃的荒山，一边是碎石嶙峋的悬崖，马车驶过留下两条明显的车轴印，大团大团尘雾飞扬到半空，和灰蒙蒙的、总像敷了一层颜料似的天空混成模糊的分界线。
在这混沌的、只有亮度没有太阳的天空下，一只黑色的鸟贴着悬崖壁飞过。
南希淡蓝色微微凹陷的眼睛，紧紧盯着鸟，她的头随着鸟滑行的轨迹，慢慢转动。
也许是海燕，也许是渡鸦，它的羽毛光洁油亮，像是可以承受任何恶劣的天气。
鸟消失在视线的尽头，一成不变的灰蒙天空似乎从来看不出是否要下雨的征兆。
黛西放弃了从广袤云层中辨认天气，她在玻璃上呵了口气，轻轻把两边玻璃上的灰尘摸匀，想遮掩脸贴在玻璃上的印子。
她从椅子上跳下来，把椅子拖回原位。
这一番动作让她有些喘气，像浆过的纸面一样苍白的脸，因此染上些许潮红。
她缓缓走到浴室，取下腻滑的毛巾，浸湿，洗脸。
她仔细收拾着自己，洗完脸又拍了拍皮肤，好让脸色看起来更加健康红润。
她轻手轻脚梳着亚麻色的长发，这头发顶部还算润泽顺滑，到了尾部却全部干枯细碎，一不小心就会牵扯下不少断发。
头发梳好后，她用一根翠绿色的缎带把头发束到肩后，这是艾希礼送给她的。
这让她小巧的脸庞完全露了出来，一点尖尖的下巴仿佛春雨后最嫩的笋尖。
她在洗漱台的镜子前扭了扭身子，扯了扯泛黄的白色睡袍袖口，把它们向上卷了卷。
做完这一切，黛西回到了那张柔软的四柱床上，握着自己纤细伶仃的手腕，开始发呆。
这是一间贴着白色烤漆墙纸的房间，墙纸大部分已经变成淡黄色，连着顶部的地方甚至开始剥落，露出斑驳灰白的墙皮。
房间里一张胡桃木书桌，和一把镂空花纹里布满灰尘的靠背长椅，还有黛西坐着的那张铺满了淡蓝色天鹅绒的四柱床。
除此之外，别无它物。
她住在最顶层一间单独的房间，就在艾希礼办公室兼卧房的隔壁，医生经常住在那里。
医生在周末来到这里之后，会从最下面的病房开始巡查，有一两个护士和护工陪着他，给他详细说这一周的情况，最后，才会来到黛西在的顶层。
黛西知道，还有好一会，她才能见到他。
她不着急，自从来到这里之后，她磨平了所有的急躁，她呆呆坐着，像一个磨损了精致的木偶。
如今，她最不缺的就是耐心和时间。
二、
门被敲响的时候，黛西本能地抽搐了一下，像是从白日梦中被惊醒。
她仍旧维持着原来的坐姿，手摸向了身下的天鹅绒床单，抚摸着上面的纹路，继而，慢慢旋转揪紧。
医生进来的时候，黛西小姐仍旧是平日那副乖巧柔弱的模样，她握着双手，对他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
艾希礼打量了一圈房间，让身边的护士离开。
护士没说什么，带上了门，他们都知道，艾希礼医生很看重这位病人，从不让他们插手治疗。
艾希礼把椅子拖到床边坐下，掏出笔和记录表：“你今天看起来很精神，黛西小姐。”
他顿了顿：“发带和你的头发很相配，很美。”这一句他说的很低沉，只是比耳语稍大的音量，像是一句无心的呢喃。
“是么？”黛西摸了摸发尾，“我也感觉心情愉快不少，谢谢医生的发带，头发束起来整个人精神多了。”
医生有一会没说话，他是个二十七八岁左右的高瘦男子，黑色短发整整齐齐分梳在额边，高高的眉骨下嵌着一双浅色的眼眸，高挺的鼻梁侧有两道淡淡的法令纹。
他的眸色极淡，面无表情时不禁让人有一种被冷血动物盯住后颈的战栗感。
黛西已经极为习惯他的目光，但是她还是表现的瑟缩了一下，用小动物一般的怯弱目光回望他。
她知道，这会让他感到愉悦。
医生喉头滚动了一下，伸出手，却在将要碰触到她脸颊的一瞬间猛地缩了回来。
他搓了搓手指，转过身，走到窗前，在记录本上写着什么。
短暂又漫长的等待。
黛西打了个哈欠，她的思绪现在已经很难集中，像散漫的鱼一样飘飘荡荡，有时候光怪陆离有时候一片空白。
她看到天花板上吊着的玫瑰金灯罩，鲜嫩的颜色褪去，露出发黑的黄铜。
她想起曾经庄园大厅里那个缠花枝水晶大吊灯，流光溢彩的灯光下她的未婚夫面孔一片雪白，他笑着，用热情洋溢的声调向她求婚。
她清楚记得大理石地板上铺着柔软的波斯长毛地毯，水晶在地毯上映射大片错综复杂的光影。
那光影把冰冷的大理石打磨的柔和，依稀看得到她握住未婚夫伸过来的手，笑容腼腆又模糊。
光。
温暖的光，破碎的光。
黛西开始觉得头脑发胀，一道一道像闪电一样的光快速从她的眼角划过前额。
蓝色的，白色的，绿色的。
那不是光，是电流，是让人麻木的，尖锐啸叫的电流。
黛西开始害怕，她向后退缩，电流一遍遍蹿过她的脑袋，扩散到尾椎骨，引起恐惧的疼痛。
她知道，很快，她会陷入一片空白，一种无知无觉的漫长空白。
她用全身的力气，用所有意志对抗。
不要！不要！不要......
三、
黛西被摇晃着醒过来，她发觉自己一身冷汗，肌肉僵硬而紧绷。
她上下齿紧紧咬在一起，牙根因为用力过度，发出涩涩的酸痛。
她喘息了一阵，看见医生揽着她的肩膀，正在往她青色的静脉里注射胰岛素。
艾希礼抱着她，看着姑娘缓缓阖上淡蓝色的眼睛。
她的发带已经脱落，亚麻色的柔软头发四散在他手臂上，骚动着酥麻的痒意。
她剧烈起伏的胸口渐渐平复，单薄的锁骨像落光所有叶子的脆弱枝丫。
医生把手掌覆了上去，感受她纤细颈部汩汩跳动的脉搏。
他的手一点一点收紧，看着南希苍白的脸色憋出潮红的血色，然后又一点一点放松。
他长长的指节在她裸露的胸口肌肤流连，感受着她体温升高的温软，肌肉时不时地抽搐，好似在抚摸一块上等的中国丝绸。
大约一个小时过去，医生又给她注射了葡萄糖。
黛西头脑昏沉地醒来，喉咙里有一把小刀在细细雕刻，她张了张嘴唇，过了好半天，薄薄的上唇才微微掀动了一下。
她目光呆滞，思维迟钝，像一具空壳的人偶。
医生用注射器给她喂水，她的舌头后知后觉动了动，水顺着嘴角流下，从颈侧流到胸口，洇湿了棉质睡袍的领口。
医生耐心地用手帕一寸一寸擦拭干净水渍。
他喝了一口水，抬起她的头，俯身覆向她黯淡柔软的嘴唇。
黛西感到喉间的疼痛缓解了不少，她仰起头，汲取着口中甘甜的津液。
她逐渐清醒过来。
艾希礼叹息着在她唇边辗转落下湿湿的吻，随即起身。
他将姑娘打横抱起，凑着她耳边轻轻问：“要开始水疗了，准备好了吗？”
黛西浑身都是黏腻的汗液，她闪躲着他呼出的热气，微微点头。
四、
水很冰，伦敦九月的温度，让浴缸里的水带了一种刺骨的寒意。
黛西泡在水里，牙齿上下打颤。
她握着艾希礼的手，不让这最后一点温度离开自己。
艾希礼按摩着她痉挛的身体，安抚她：“乖，很快就好。”
他的手在水中慢慢也变得冰冷，南希冻得脸色发青，他开始往水里注入热水。
水温回暖，南希舒了一口气，她把头靠在浴缸边沿，微阖着眼皮。
医生着迷地看着她青白僵冷的身体，在水中，一点一点变回粉嫩的颜色。
他在水中一寸一寸地抚摸她的皮肤，不含一点情欲的，像一个好奇的孩童。
姑娘的身体在水中呈现一种象牙般光滑细腻的质感，皮肤下柔软的血肉包裹着细小脆弱的骨骼。
他粗粝的指尖划过她的胸口，逡巡在柔软的腹部，逐渐向下。
黛西手掌无力地蜷缩，她不安地扭动了下身体，小声呼唤：“艾希礼......”
医生坐到浴缸边，从水里捞起她湿漉漉的身体，让她靠在自己胸口，开始给她擦洗身体。
离开了温暖的水，黛西顿时感到寒冷的空气拍打在裸露的皮肤，她瑟缩着往艾希礼的胸膛依偎。
医生丝毫没有顾忌被浸湿的白大褂和衬衫，慢条斯理地往她身上打泡泡。
黛西浑身放松，倚在他身上昏昏欲睡。
半梦半醒间，她听见他清冷的声音：“黛西小姐，你最近的妄想又严重了。”
她的手掌倏忽握成拳，晃了晃脑袋，从沉珂中清醒：“不，医生，我觉得我好多了，真的，你看，我再也没有发狂了。”
她抬起头急切地看着他，水汽氤氲，湿漉漉的眼眸里弥漫着幽蓝的光。
医生轮廓分明的冷淡面容隐在晦暗的灯光下，看不清表情，他挑了一侧唇角，好似微笑又好似戏谑：“你又忘记了，黛西小姐。”
他用力在她挺立的小山丘尖掐了一把：“永远不要质疑医生的权威。”
黛西吃痛地推开他，双手掩住胸口，躲到一边。
艾希礼揪着她的头发，把她重新拖回自己身边。
他搂着她，蹭着她的颈侧，轻轻揉抚着刚才掐狠了的地方。
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像蛇的腹部缓缓滑行过地面：“你很不乖，黛西小姐，总是忘记作为一个病人应有的觉悟。”
黛西僵硬地贴着他，连呼吸也不敢大声，往日惨痛的经验告诉她，不可放肆，身后的男人总是容易被各种奇怪的点触怒。
医生的手还在放肆地撩拨，她听到他在耳边传来的呼吸，短促有力，不像自己，是虚弱轻薄的微喘。
姑娘难耐地扭了扭双腿，忽略那羞耻的潮湿。
慢慢地，她眼前出现一线白光。
那白光慢慢扩散，虚无而神圣，好似她结婚那日教堂彩绘玻璃处透进来的光。
她听到自己说，我愿意。
周围响起嘈杂喧哗的掌声，装腔作势的口哨和祝福。
她看着她的丈夫在面目模糊地人群簇拥下向自己走来，白光在他们身后黯淡。
她听见他们说自己得了精神病，需要隔离治疗，她看到丈夫痛哭流涕说会好好帮她管理她的财产。
她看到艾希礼面无表情从身后走来，他浅色的瞳孔变成一个巨大的旋涡。
黑暗中，她的丈夫英俊的面庞扭曲成奇异古怪的模样，他推了她一把，随即她跌入后面的深渊。
旋转、失重、心悸......
五、
黛西像溺水的人一般猛地挣扎惊醒，映入眼帘的，是艾希礼深邃阴郁的淡漠面孔。
“黛西小姐，你在想什么？多思多虑对你的病情没有帮助。”男人轻轻吻着她的额头，他的唇角像要划破肌肤一般冷硬锋利。
黛西还沉浸在刚才的恍惚中，她剧烈地摇头：“艾希礼我没病！你知道的，我没病！”
话一出口，她就知道大事不好，她无助地抱着自己的脑袋缓缓蹲下，把周身浸泡在失温的水中，抽泣着等待来自医生的惩罚。
预想中的惩罚并没有来到，黛西颤抖着抬起一点余光瞟了瞟医生的神色。
艾希礼脸上挂着温柔冰冷的笑意，他把浴缸里的水放干，用柔软的毛巾裹住她洁白光滑的身体，像给无助的花蕊又重新装上了花瓣。
医生擦着她的身体，体贴地说：“黛西小姐你很淘气，水那么凉你还躲在里面，会生病的。”
他宠溺嗔怪的语气激起姑娘后背的细小颗粒，她一动不敢动任由他施为。
擦干水渍，医生像来时那样，把她打横抱在怀中返回卧室。
他把她放在床上，吻吻她肉肉的鼻尖，然后一路吻到她的耳边：“刚才那样你很舒服吧，开心到得意忘形了，嗯？”
他的尾音带着重重的鼻音，少了原本的冷清，像是压抑着什么喷薄欲出的情绪。
姑娘被他说得满脸通红，把头扭到一边，想掩饰一二分羞窘。
医生起身，修长的手指飞快解开衬衫的衣扣和皮带扣。
他用皮带将姑娘的双手捆绑举至头顶，看着她害怕地闭上双眼。
医生舔了舔锋利的牙齿，露出嗜血暴虐的笑容：“得意忘形的孩子会受到惩罚。”
六、
熟睡的男人，像一个忧郁天真的孩子。
黛西听着他的呼吸，把身子缓缓往外挪，四柱床很柔软，她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下床的时候，她听到男人翻了身，吓得顿时蹲到了地下。
所幸，艾希礼并没有醒来。
黛西一步三回头，蹑手蹑脚走到他那堆衣服边翻找着。
果然，大门的钥匙就在他衣兜内。
黛西果断拿出钥匙，穿好衣服，绕到床头，拿出这段时间藏好的食物。
她快步走到房间门口，没有回头一次。
缓缓扭动门把手，黛西终于浮出坚定地笑容：再见了，医生。
门锁发出咔哒咔哒的轻响，更加恐怖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亲爱的，你要去哪里？”
黛西的笑容僵硬在脸上，像一个面具一点一点破碎。
她一点点扭过脖子，看见男人慵懒地靠在床头，托着下巴，似笑非笑看着她。
七、结尾
医生整理好穿着，看着眼前歇斯底里嚎啕大喊的女人，眼中神色涌动，似是怜悯又似是怒气。
他按铃呼唤护工进来，把黛西穿上束身衣捆到床上。
护工拿出电击仪器，问他需不需进行治疗。
他满意地看到女人瞳孔收缩成深蓝色，抖如筛糠，小声呜咽着，像一个惹人怜爱的小动物。
他让护工把仪器收起来，随他们一起退出了病房。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给自己沏了一壶红茶，端着托盘，腋下夹了一本书，又来到黛西的病房。
姑娘在镇定剂下已经安睡，他在书桌前打开书，小口啜饮着茶，悠哉地翻看起来。
他的另一只口袋里装着小小的戒盒，他不确定如果今天姑娘翻找的是这个口袋，看到戒指之后，她会不会选择不逃跑。
如果她不逃跑，那可就太没意思了。
医生感受着被茶暖热的胃部，发出舒适地喟叹。
毕竟，看她一点点消磨意志才是最有趣的过程，不是么？
还是晚一点再向她求婚吧，等她再脆弱一些，脆弱的像需要玻璃罩的玫瑰。
到时候，他会把她带到他的家里，用锁链锁住她的翅膀，让她永远也生不出飞走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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