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很小,但是要说清楚来龙去脉和中间细节,可能还是需要点时间,因为人心,很复杂。
两年前因为工作的需要第一次来到这个内地的三线小城市。对它,不甚了了,只知道古代几个著名的历史故事,如今,大江东去,浪淘尽矣。
每天我骑共享单车上班,走的是这城市最繁华的一条街的辅道。虽然说最繁华,也是慢慢递进着的,这从路两边的住宅和商店就可以看出来。比如说骑到三分之一路程的地方,路边的商店虽然多,店后面还是旧的二十年前的老小区。
某天,就在那地方某个店面的屋檐一角,看到蜷着一个老奶奶,面前摆着一个灰扑扑的布袋,有些东西摆在她身边的地上。我停下车走去细看,是鞋垫,手工纳的那种,很多层布在一起,一针一线密密纳遍整个面,鞋垫一圈也手工密密锁了边。我是布艺手工爱好者,自己也做东西,一眼就看出她做得很好,也更比别人能体会手工的不易。虽然不是很需要,还是挑了一双问她价格。她伸了五个手指,我给了她五块钱。
拿回去给孩子的鞋一试,还挺好挺合适。我就想着下次看到再买两双。而她出现的时间和我上班路过的时间是差不多的,可能有时她早点也可能晚点。如果在她那耽误点时间,上班可能会迟到。而且还要挑一下。
挑的原因有两点:一,鞋垫都是老人家手工做的,没有标尺码,要大要小,全凭感觉。二,是因为做鞋垫用的布料大部分是旧衣服剪下来的布,这很容易看出来。她也是绝不会买新布做这个的。我不介意这个,但是相对来说还是想挑自己喜欢的布料。
几天后又在原地碰到她。我停下车走过去,边走边从包里拿钱出来。我走过去的时候,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也从我的对面向那老奶奶走过去,但他没有靠近,在离我们几米远的地方站着,还掏出了手机对着我这边。我给了她十块钱,拿了两双鞋垫,同时拍了一些鞋垫的图片。我还要赶着去上班,没空理会别人。
我在闲鱼上发布了一个宝贝链接,大致说了一下我卖这个鞋垫的原因,价格为五元一双,邮费另付。有买家来质疑:这鞋垫?一双五元,还要另付8元邮费?我也不好解释什么。也许问的人自始至终都是以买商品的心态来对待,更何况是逛闲鱼买东西。但我卖的并不只是商品。设的8元邮费也只是距离较近的价格,远的,我自己还要贴一点。
不久来了另一个买家,说要6双鞋垫,干脆地付款付邮费。她说有一年出去旅游,看到路边一个老奶奶在卖手工织的袜套,袜套织得松散而大,线也是二次利用的线,各种颜色简单拼凑。但是她感觉不买就移不开脚步,最后终于想了一个说服自己买它们的理由:冬天坐在客厅看电视可以套小腿上保暖。于是给一家老小一人买了一副。
是怎样一个可爱的人啊。
接了这个订单,我很兴奋,觉得可以帮助下那个老奶奶了。但是她要的多我就要多一点时间去挑,虽然她没什么要求,我还是要对我的买家负责的。于是我想着能不能下班的时候去买呢?下班的时候她肯定不在了,但是我知道她应该就住在身后那片老小区里,问问别人可以的。
于是,我下班的时候沿着她摊位旁边的小巷进去问,问到第一家他们就知道我要找谁了,一个五六十岁的男人,告诉了我她住的地方。我兴冲冲地找过去,敲门,敲了好久没有人应。但里面有人活动的声音。后来终于有个男人在门后说话了。我说要买鞋垫,他说明天再来吧,老人家已经睡了。那时也才晚上七点左右,估计年纪大了精力跟不上,休息比较早。
第二天早上,我看到了那个老奶奶。 选了六双鞋垫,给钱时却发现自己没带零钱。我拿出整钱让她找零,她反应很迟钝,好像听不懂我说什么,嘴里咕咕低声说着什么我也听不懂。一是本身这边本地话我就不熟悉,更何况面对的是一个80多岁的老年人。没办法,赶着上班,我把整钱放她手里,然后拿过她的零钱袋给自己找了零。
这时一个五六十岁的男人走过来,斜着眼睛看着我:“这是老人家,你不能骗人的。”我像被电了一下愣在那里。
“我买她东西,给她钱,怎么叫我骗她了?”
“我明明看你是从她袋子里拿钱。”
“我拿钱之前给她整钱了,我是要找零。”
“那谁知道你有没有给她钱。”
说不清了。我一时被气得无语。
这时走过来几个过路的中年人,站在那里看热闹。
“昨天我就觉得不对劲,哪有年轻女孩子花五块钱一双的价钱买这玩意,不是骗人是干什么?”他对着那几个闲人说,我这才留意,这人是昨天热心给我指路的那个。
“你觉得不值钱的东西,并不代表别人不喜欢啊!”我激动得嗓门都大起来。
但我明显看到那些人脸上露出不信任的嘲笑,立刻明白,这鞋垫,在他们眼里,包括这个五六十岁自称在维护老奶奶的男人眼里,五毛钱都不值。
这时围上来的人更多了。一个提菜的女人站在我旁边,语重心长地说:“姑娘,骗老人家是没有好下场的。”
“我没骗人!”我扭过头对她吼了一句。
“我就说嘛,昨天她来买东西我就觉得不对劲了,哪有人好几次来买这东西的。”说话的是那次站在几米远以外看我买鞋垫的三十多岁的年轻人。
“哦!原来你上次是监视我呀,真是让你费心了。”我对他冷笑。
“这老人家,住在我们这几十年了,年纪大了脑袋不好使,我们都注意着呢,就怕她被人骗。你昨天给钱我看就给的不对。”
“怎么不对了?”
“我看你给的是一块钱,还拿了两双。”
“你离那么远,怎么看得清我给的是多少钱?”
“我,我就看清楚了。”
“你把钱拿出来看看,兴许给的是假钱呢。”一个女人对着我说,为自己想出的另一个质疑我的方法得意了起来。
我居然被她这句话说笑了,无力的笑。
围的人越来越多,把我和老奶奶包围在中间。我心里焦急,看看时间,算算马上要迟到了。但是说不清楚我又不甘心走掉。
“让老奶奶自己说嘛,你们问问她,我有没有骗她钱。”我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但是经过这一场激烈争执,她显然是吓着了,蜷着身子低着头,眼里流露出很受伤很委屈的神情,好像刚才那些人说的都是真的,她是个受害者。
我的心一下子凉了。甚至有点讨厌自己自作聪明的好心帮忙了。而那两个所谓的目击证人更嚣张起来,扬言要报警把我抓起来。我知道和他们辩解什么都没有用了,我意识到,在我没有做任何事情之前,他们的心里已经深深扎根了一个观念:我连着几次来买又贵又没有人要的东西就是来骗老奶奶钱的。而他们是英雄,不仅在这件事上,所有的事上他们都代表正义,只要和他们意见相左的人都是骗子。
“老人家那么大年纪了,一针一线做个鞋垫很不容易,我自己也做东西,我知道,这一双鞋垫,她估计要做一天。卖五块钱并不贵。我是想帮帮她,怎么会来骗她呢?我还不至于缺德到这个地步。”我改变了策略,向围观的人轻声细语地解释。
我用眼睛对着他们的眼睛,一个一个看过去,那么多的人,年纪大的,年轻的,男的,女的,我一个一个看过去。可我没有看到认同,更像是麻木。忽然想起鲁迅先生写中国人围观革命烈士被行刑的那一句话。
“你到底要哪个搞嘛!”一个五六十岁的老者走过来冲我嚷了一句。
“我没骗人!”我冲他回了一句,斩钉截铁。我站在那里僵持那么久,想说的只是这一句话。
“没骗人就走嘛!有什么好说的!”他又冲我嚷嚷着。
我像被点醒了,骑车赶紧去上班。
有句名言: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有些误会,无解。有些人,比我曾经要救的那只小鸟更难以沟通。小鸟是因为不通语言,他们是关闭了心。
电梯等不及,我从步梯一口气冲到十一楼,还是迟到了一分钟。被罚款是肯定的。
事后和同事们解释迟到的原因,她们看了我买的鞋垫,没有明说,脸上的表情却什么都说了:买这些东西的人都是傻子。
我把鞋垫寄给那个闲鱼买家,她收到说好喜欢,东西做得很好,一点点线头都没有。想让我帮忙再买几双。我有点凄凉地和她说了我的遭遇,表示帮不上她的忙了。
之后我下架了那个链接。也没有再看到那个老奶奶来摆摊。估计好多人用我听不懂的本地方言劝她了:不要再去了,那人是个骗子,看不把你钱全骗光。于是她害怕了,眼里像那天一样露出恐惧的神情。那个情景,我像真实看到一样确切。
我好像又做错了一件事,如果我没有这拔苗助长似的帮忙,让她天天守在那里慢慢卖,也许一天可以卖出去两三双,也比现在再也不敢出来摆摊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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