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如果你还在
文| 雨焉
穆茹推开病房门时,母亲已经早早到了,小弟还没走。“小茹,你可回来了。你知道莲子的事儿吗?我给说啊,院里人都在议论呢。”母亲见女儿回来,迎上去急着和她聊莲子。
穆茹没说什么,先上前看父亲。“老爸还好吧?”穆茹问站在旁边的小弟穆昊。
“昨晚还好,还是老样子。早上已经吸过痰,漱过口,洗了脸了,等会儿丽丽就给他早餐吃。”看来小弟真是尽心尽责。
又挨过一天的父亲,的确没什么大的变化。他静静地躺在那里,就像一具被放倒的人体模型,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但穆茹能感觉到变化一直在发生着,父亲不再烦躁了,面部的肌肉完全松弛了,没有了表情,没有了诉求。那些生命的能量,那些生命的意志,那些复杂的生命情感、情绪,都在一步步离父亲远去。人们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穆茹分明觉着,父亲的这条命像是一只被抽丝的茧蛹,被一种无形的力量一点点抽去。每天看上去没有区别,但又的确在变化着。穆茹注意到他的右侧胳膊和手露在外面,食指上套着心脏监护指套,整个手掌都是平摊的,而昨天之前食指是向内弯曲的。她脑海忽然就闪过一个念头,她扭头悄悄问小弟:“穆昊,老爸的右侧是不是也完全不能动了?”
“应该不会吧,昨晚到现在都好好地呢。”穆昊有点蒙了。
“你胡说什么,昨天右边手、脚还能动呢,还能抬一抬,握一握呢。”母亲还是听到了穆茹的话,迅速惊咋起来,冲过来说:“来,老爷子,试试你的手脚,活动一下给我们看看。”
父亲挣开那只单眼,看了看大家,很快就明白怎么回事儿了。他努力听从母亲的话,做了各种尝试。事实真如穆茹所料,任父亲怎么使劲,右侧也一点动弹不得了。父亲彻底瘫了。
父亲呼吸机的气流声急促起来,四肢一动不动,胸脯上下剧烈起伏,眼神里充满了新的惊恐和绝望。这个实验明显让他更加情绪激动。
“好了,好了,爸,别担心,没事,没事啊,好人睡一晚不动,都会僵掉的,我们帮你按摩下,一会就能恢复了。”穆茹赶忙安慰父亲,制止了母亲进一步的大动作,心里很后悔不该说出她的直觉。
“妈,你刚说莲子怎么了?”穆茹赶快转移话题,问母亲。
“来,过来,别让你爸听到。小三,你给你爸按摩,我和你姐说点话儿。”母亲把穆茹拉到房间的一角,凑上前来要与她悄悄说。穆茹有点不习惯,扭身躲开了一点,本能地与母亲保持着距离。
母亲好像没注意到穆茹的反应,继续说:“莲子被人给杀了!就是昨天送到这里抢救的那个女的。当时咱们都不知道是她。听说,她喜欢一个有老婆的男人,当人家的小三,有不正当关系好多年了,破坏人家家庭!”
母亲边说边又习惯性挨近穆茹,“我就说这莲子,这几年,光我就给她介绍好几个对象,啥样的都有,其中有个大学生,家是外地的,挺好一个人,她就不和人家谈恋爱,原来是当小三当上瘾了。”
穆茹觉得这话刺耳,也不感兴趣扯那些陈旧的八卦,转身背对母亲,佯装去倒杯水。
母亲还是跟上来,在她背后,对着她的耳朵说:“听说,她想和人家结婚,人家不干,不愿意和老婆离婚呢,这不明摆着是耍她嘛。结果两个人吵翻了,那个男的失手把她给捅死了。”
穆茹听到这话,脑子里闪过莲子千疮百孔的尸体,正往杯子里倒的开水斜了一下,溢了出来。
“小心点啊,烫到手了没有,赶快放下,放下,那么烫怎么喝,凉一凉,凉一凉,我们坐一会儿。”母亲见状,不由分说,拉着穆茹坐在了长椅上。
穆茹无奈地坐在母亲旁边,母亲继续说:“唉,你说这莲子怎么能干出这么丢人显眼的事儿,我就想不明白,这全天下男人都死绝了,非要抢人家老公!现在咱们大院子的人都知道了呢,都在传着。啧啧,你说她干这丑事儿的时候,也不替她爹妈想想。她爹妈那可都是老实人,让他们以后怎么有脸做人呢。”母亲继续絮叨,她想小声儿,但这事儿明显令她又亢奋又激动,终于还是很大声,不停嘴地说。
穆茹听到这,像被电击了一般,一下子跳离开母亲,站到墙壁前。“你干嘛啊你,我和你说话呢,你离那么远干嘛。别贴着墙啊,墙脏死了。”母亲还坐着,明显不高兴,用手指头指着穆茹说。
穆茹默不作声,头扭到一边,不看母亲。她的脑子乱成麻,想到莲子的惨状,死了还要被人这样说,心里难过的无法形容。她极力控制着,声音颤抖着说:“妈,人都死了,咱能不能说点人家的好话,这里面还不知道什么情况,不管谁对谁错,莲子她都已经死了。”
“我可没说她坏话,都是院子里的人说的。”母亲撇了撇嘴,白了穆茹一眼,强词夺理地说了一句。
“院子里那帮人懂什么,一帮没文化、没素质的凡夫俗子,整天就知道搬弄是非。莲子没杀人,没犯法,被杀的是她,死掉的也是她。他们该谴责那个杀人犯才对。”穆茹从牙齿缝里挤出了这番话,心里全是悲愤的怒火。
“咦,莲子她恬不知耻当小三,破坏人家家庭,她还有理了她!我看你是多读了几年书,就翘尾巴了吧。你看不起我们这些人是不是,你不是那个大院里长大的吗?你是不是觉得你公婆那样的高干、知识分子才有素质,有教养,我们都没文化没水平是不是?我若没文化没水平,怎么把你培养上的大学,你自己有本事别吃我的喝我的,直接长大成人啊。我看你真是忘本了,养你一场,到最后看不起这个,瞧不上那个,连妈你都爱不理的,就你清高,就你了不起是不是。我可跟你说,你可千万不能学莲子,丢人现眼的。你可给我记好了,你是有夫家的人啊,不管许思明怎么不好,但你公婆对你不错,还有蝶儿,你不能胡来。女人家,名誉最重要。名声若是坏了,你还有什么脸活啊。”母亲看来是被穆茹的冷漠与不屑激怒了,站起身,破口大骂起穆茹来,好像当人家小三的是穆茹。
穆茹无言以对,憋屈的眼泪哗啦啦就流了出来。
“行了,行了,你们俩有完没完,一碰面就是吵,不能少说两句吗?”一直在旁边给父亲做按摩的小弟也光火了,向穆茹和母亲吼起来。
穆茹忽然有种悲凉,他们这个家,父母、姐弟、兄弟,终是会走向分崩离析的。
这时候丽丽进来了,她来给父亲做鼻饲。看到穆茹一家人都不愉快,尤其看到小弟穆昊也气鼓鼓的,噗哧一声笑了,说:“这大早上病房就点上炸药了?行了,行了,一家人赌什么气。穆昊,过来,帮我忙,来,给叔叔吃早餐了。”
穆昊见到丽丽进来,明显来了精神,跟着她张罗起来。母亲叹了口气,也凑上前去。她心里一定也清楚,与女儿大事小事上的隔膜和别扭,一定是老天安排好的,任她怎样软硬兼施,这辈子终是没法和女儿心贴心的了。
穆茹心里也知道自己的话说重了,但她实在听不下去那些话。一来莲子死了,有什么还能大过生死的呢,还要把莲子的为人说得那么难听。二来莲子之于穆茹,就如救援者之于受难者,是她把仿佛生活在心灵枯井里的穆茹拉上了地面,让穆茹开始明白做女人的真相不是母亲教育的那样,不是小说杂志里写的那样。莲子是她情同姐妹的朋友,也是人生的导师,她们彼此依赖,惺惺相惜。三来母亲的话在穆茹听来,明显是敲打她的,好像在说她与白大褂的关系也是卑鄙下流,遭人唾弃,甚至会闹出人命的,莲子今天的下场就是穆茹明天的结局。这点是穆茹之前没想过的,她只想着白大褂让她生命升腾、超脱、温暖的美好,从没想过相爱的两个人,除了爱,还需要面对这么纷繁复杂的残酷现实。这让她胆战心惊。
穆茹平静了一会儿,想想自己还约了人,悄悄把小弟拉到一边,简单告诉了自己要去趟公安局的事,转身出了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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