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载着穆茹姐弟们从城西郊区的尽头横贯城中心,向着城南父亲住院的方向飞驰而去。车上的暖气很快热起来,把寒冷挡在了窗外。
此时已是下午时分,大西北的这个城市也是阴天,依然没有阳光。天空如一口铅灰色的大锅盖扣盖着这个城市,让人觉得沉重和压抑。
深冬的大地,显然是下过数场大大小小的雪了。柏油路面平坦干净,有薄的冰附着在路面上,被无数车轮碾压过后,泛着刺眼的青光。路的两边是一路延伸过去的落尽了树叶的柏杨树,它们的枝杆还很细幼,树叉上零星结着并不晶莹的冰雪。或许上一场冬雪也让它梨花盛开来着,但紧随的寒风一定毫不客气地卸了它的盛装,让它露出瘦弱干枯的“真容“,在余下的时间里裸裸地挺立向上,等待下一个春天生出新的繁荣。随树根堆砌着的残雪,颜色由黑灰到灰黑,形态从凝固到松散,冰与雪与灰、尘新交融着,你中有我,我中有它,以一种新的存在形式存在着,都不是它们最初的样子了。
不远处的建筑楼群依然不高,也不密集,都是没有什么设计元素的敦敦实实的长方体。在阴灰的天空下,它们像一枚接一枚的桩子打到冰冻的土地里。楼上的窗户小而密实,为了防寒而安装的双层玻璃,看上去犹如高度近视的眼镜片,看不清镜片后的眸子。
一楼临街有零星的商铺门面。店家好像都喜欢用大而粗的红体黑字印刷体,把自家售卖产品的广告贴在双层玻璃的窗户上,无论是吃的还是用的,都是一样的设计。商铺的门很小。门口挂着厚厚的棉门帘和加厚挡风透明塑胶帘,棉门帘绝大多数还是红色年代普遍使用的军绿色。上半部分还是崭新的绿,下半部分已经过渡成绿里加黑,而拖在地下的部分多半被踩着积雪进出的人们踢踏过度,污浊地分不清什么色了。它们重重地垂在透明塑胶帘后,让人觉得那个红色的革命时代好像还没有走远。
相隔几年后,这些对说穆茹来说本来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街景,居然不再让她觉得亲切和熟悉,而是觉得怪异甚至是有点可笑了。是家乡变了,还是我变了呢?穆茹心想。
随着汽车开进市区,穆茹眼前的景象开始更迭变化。建筑从低矮逐渐变得高耸。现代化的大厦一座座,在城市主干道两旁错落排开,仿佛一队西装革履的绅士夹道欢迎宾客。那华丽的玻璃幕墙从上而下贯通,反射着微微的光,为阴天的城市提亮了“肤色”。那一刻,穆茹仿佛觉得是在上班的路上,一样的大厦,同质化的城市。只是很快就发现这个城市的奇特。高楼大厦的脚下,具有鲜明民族特色的低矮民居在大厦的间隙间排列、站位,民居与高楼奇妙地共生共存着。现代建筑眩目着向上,传统民居沉静着坚守。仿佛那些突然窜高长大的时尚少年,身边跟随着容颜已衰的父母,提醒着少年无论年轻的生命如何茁壮,血脉来自身旁。
尽管是寒冷的深冬,街市依然繁华、热闹。大型商场栉次鳞比,旁边附生着一个挨着一个的小餐饮店、日用品店、特产店。各色招牌眼花缭乱,每一行汉字一定会配有一行维吾尔文。方正的汉字从左到右,婉转流畅的阿拉伯文字又从右到左,与之相伴相生。不断有充满异域风情、节奏鲜明的民族音乐从大的小的商场、商店传出来,那些音乐无论是述说深情,还是表达豪放,都是简单的、直接的、反复吟唱的旋律,让人的心跟着这样的节奏和旋律,不自觉地轻松和舒展起来。
街道路边依旧有维吾尔族商贩冒着严寒,架起烤肉架子,拉开架式,叫卖各色烤肉串。他们独特诙谐的吆喝声,伴着烤肉摊前烧得红通通的炭火和间断燃起的缕缕白烟,让整个城市弥漫着其他城市没有的浓浓的牛羊肉味。
街上行走的女人们,有汉族、维吾尔族、哈萨克族、俄罗斯族,不同肤色、面孔,迎面走来,擦肩而去。或许是多民族长期融合,她们的装扮博采众长,搭配得当而时尚,即使在深冬,身体被裹在呢子大衣、羽绒服里,脸庞被隐藏在绒长的围巾、加厚的帽子下,你依然会因为她们束紧腰身后高挑颀长的身姿、礼帽下露出的雕塑般的面孔、围巾里闪烁出的池湖般的眼神,以及脚踩高筒靴走出的挺拔和高贵而赞叹不已,恍惚间觉得这里是一个国际化的时装秀场。
穆茹的眼睛一直望着窗外这个曾经熟悉到浑然不觉的城市。她曾经也在这个城市穿行,无数个日子踏着重复的路线走向不同的岁月。但是今天,她已经不属于这里了。
这时,一座古老的清真寺出现在穆茹面前。那是一个十字街口,曾经是这个城市的中心。东面曾是当年最大的一座剧院,政府的重要集会活动和大型的民族歌舞演出都在那里举行。西面曾有家新华书店,学生时代,穆茹常去那里。她与徐志摩的诗就是在那里第一次相遇。这么多年了,她依然记得当年的自己,每次悄悄转到那个熟悉的书架下,悄悄地取下那诗集,看完那些令人心潮澎湃的诗句,默默记在心里,再怯怯地把书放回架上。那时的她还没有能力拥有那本诗集,而不买书只看书,是会被粗壮的女售货员讥讽和责骂的。
出了新华书店,穆茹就能看到马路对面的那座清真寺了。她常常停下脚步,远远地看着穆斯林信徒们进进出出的身影。有时候,一大家子穆斯林家庭成员兴高采烈地簇拥着新生的婴儿鱼贯而入,在老阿訇的主持下为新生命举行命名礼,又欢声笑语地从清真寺出来,载歌载舞地离开。有时候,伴随着由远即近的哀嚎,会有腰间缠着白色腰带,头戴白帽,抬扶着灵柩的一行队伍黯然神伤地进去,为逝者举行殡礼。穆茹观摩最多的是在特殊纪念日子里,穆斯林信徒们举行的礼拜活动。她一直不明白是什么力量,能让那么多身形彪悍的穆斯林男人们从四面八方在同一个时辰汇聚起来。他们穿上民族服装,带上小花帽,随着老阿訇的宣礼声,一排排、一列列地跪倒在地,整齐划一地摊开双手,低下头颅,伏下身去,一次又一次向西跪拜、祈祷,无比虔诚。幸运的时候,穆茹还能看到一身白衫的老阿訇走上宣礼台,矗立在新月塔下,发出深沉缓慢而又悠远的颂诵声,“安塞拉甫—哈依鲁木比乃—那吾来”。那声音不借助任何扩音设备,却能传遍整个城市,恢弘而摄人心魄。穆茹常被那声音紧紧抓住,尽管她听不明白,但却着了魔般想追随而去。那声音每天唤醒这个城市,让它嘈杂热闹起来;每天也安抚这个城市,又让它宁静安然下去。它也伴随着穆茹这样的汉族孩子们醒来睡去,为他们的生命开启了另一扇神秘的窗口,在他们懵懂无知的生命里注入了别样的感悟。
如今,东面的剧院早已被重新建造的高档住宅楼覆盖,西边那再熟悉不过的毛体“新华书店”四个字也被某某百货的巨型招牌取而代之。唯有这座古老的清真寺,尽管已被高楼重重包围,但依然毋庸置疑地存在着。那分行排列的拱门肃穆地护守着仅有的小块土地,顶部尖形的塔依旧高高地支撑着那轮新月,直指天空。它像一位老人立在城市的中央,无声地向人们昭示着历史的延续,宣昭着这个城市其实一直是围绕着它在生长。他是真主安拉,他与佛祖、耶稣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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