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没有资格写下“三峡记”这三字。因为于我而言,“三峡”根本无从可记。
对三峡的印象,我基本是道听途说。背“千里江陵一日还”时,我尚懵懂;学“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时,开始产生了一些模糊的影子;等到读“群山万壑赴荆门”时,三峡的样子才逐渐清晰。但归根到底,都只是虚幻的想象。
我对三峡的向往源自何时,连我自己都说不清。许是源自小时候我背的第一句词“滚滚长江东逝水”,又许是源自那模糊的影子浮现的一霎那,抑或者是听了关于三峡的久远传说,做梦的时候飘飘忽忽,就以为到了三峡。“三峡”同“江南”“塞北”,“洛阳”“长安”一样,成为我心目中足以代表传统与文学的符号。符号里有诗,有画,有我对古时的一切幻想和期许。
直到后来,接触了更多,才知道我当初的幻想与期许充满了天真和幼稚。
每一处曾被历史不断洗礼的地方背后,有的不只是爱与美,还有生民的血与泪。更遑论三峡这样在古老土地上盘亘千年的悠长峡谷。长江水携着无数传说过往滚滚东流,奔腾入海。
屈原,中国文学史上最无法磨灭的符号。公元前278年,历经两次流放,饱经“离忧”的诗人纵身进了可以濯其身汨罗之水。一个诗人就此消亡,一段传奇亦由此延伸。
秭归是三峡边上的一座城,亦是屈原故里。这座诞生了千古诗人的古老城市的旧址,如今也同这位诗人一样,被淹没在了长江之下,向水底的江石讲述诗人的故事。
我相信屈原的灵魂一定也随浩浩汤汤的汨罗之水汇入了长江,或许就盘桓在巫山的某一座神峰之上,望着他故乡的方向,依旧唱着那神秘动人的楚地歌谣,日夜不歇。
历史如同江水奔流不息,无法回头。时光溯流而下,到了近代,三峡更是如凤凰涅槃,浴火而生。
三峡重镇宜昌,抗战时期曾爆发了“石牌保卫战”。百度百科告诉我,“‘石牌保卫战’是抗战的重大转折点,西方军事学家誉之为‘东方的斯大林格勒保卫战’”。当时指挥这场战斗的国民党第十一师将领胡琏,在开战前就已经做好了杀身成仁的准备。大战前夕,胡琏修书五封与家人作别,我们可以从这几封家书的字里行间感受到什么叫“义薄云天”。中国军队以投入兵力十五万、伤亡万余人的代价取得了石牌保卫战的胜利。就算我们无法身临其境,但也可以感知那场战斗的艰辛。抗战中,中国所获的每一次胜利,都没有一次不是来之不易。
三峡,不仅是诗人的三峡,也是英雄的三峡。英雄,可以有名,也可以无名。
桡夫子,是三峡对纤夫的称呼。三峡航道上的桡夫子们一来一往,用血肉在三峡的山石上镌刻下了永恒的名字。
在今天拥有快速便捷汽轮的我们,或许再也听不到船工的号子,看不到桡夫子拉纤的身影。甚至连三峡边上的纤夫石也被人偷去,让我们连最后睹物遐想的机会也没有。
巫山有峰七十二,三峡的险滩却不只七十二。看似平静的江面下是礁石嶙峋,暗流汹涌。“白浪横江起”,“石出利如刃”,诗人们面对长江三峡天险写下的诗句中的情景,民国时期依然可见。千年以来的桡夫子们面对的,就是这样的天险航道,每一次出工,都有有去无回的可能。
《三峡记》中多次提到了民国时三峡的一位驾长谭帮五(谭邦武)。谭老人八岁时被爷爷抱上船,十二岁成为驾长,每日穿梭在三峡的险滩间,与人斗,与三峡斗,与天斗,纵横七十余载从未出过事故。九十余岁高龄提起船上的旧事仍旧目光炯炯,风采不减当年,那是属于三峡桡夫子们的江湖传说。
在尚未掀起工业革命的古近代中国,长江以最原始的姿态奔流着。江底千千百百的礁石耸立了多久,千千百百的桡夫子们就斗争了多久。
如今的三峡,随着三峡水利枢纽的建成,“高峡出平湖”由梦想步入现实。大多险滩和暗礁被炸毁,大多木船从长江干道消失,驶入小河,成为游人体验的工具。我曾在重庆三峡博物馆见过那些木船,大的小的,繁的简的,成为一段历史的记忆。
随着三峡水利枢纽而来的,还有三峡的移民。他们被迫放弃了祖祖辈辈居住的土地,迁移到新的地方。不舍、不解、不安……移民们的心潮像长江水一样汹涌澎湃。原来的家没有了,久居的故土被淹没在冰冷的江水之下,记忆一并掩埋,前方的路如何还是未可知。
我曾经也为三峡大坝的修建造成了的那么多的古迹被淹没、那么多人民被迫离乡背井而扼腕叹息,甚至怀疑大坝修建的对与错。我相信很多人都曾经有过和我类似的想法。但随着年岁增长,我对一些事物的看法发生了改变。1998年长江流域特大洪水记忆犹新。哪怕是在新中国,原始的长江依旧我行我素,以最原始的姿态自顾自地活着。
三峡水利枢纽建成后,三峡的一切都变了。险滩没有了,水位变成可人工操控的存在,哪怕是在枯水期,船只也能自由航行。
我们不该为了所谓“传统”而罔顾那么多生命。那些礁石漩涡和暗流,埋葬桡夫子们的白骨塔记得,江水里的骷髅记得,江底的沉船记得,就足够了。现代文明的发展不是为了死亡,而是为了更好地活着。
我曾计划过一次关于“三峡”的旅行,却因种种原因不能成功。不管过去多久,“三峡”仍旧同“江南”同“长安”一样,是我向往的一个梦。古诗中的三峡,我未曾与她相遇,她就已然离开,但我依旧可以追随诗人们的脚步,沿长江溯流而下,去看巴陵,去看巫山,去到宜昌和汉口,看一看不息的江水,听一听那里的故闻。我想,在未来的某一天,梦一定会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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