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时候爹教我读圣贤书,里面有一个词叫做“相由心生”。爹不住颔首,想必是非常认同。我也学爹,不住颔首,表示非常认同。
爹是个大英雄。村里的乡邻都这么说。因为这个,爹是我的偶像,也是二憨、三柱、四喜的偶像。他们是我的把兄弟,其实就是穿开裆裤就在一起玩的几个同乡野小子。
我并不清楚爹到底做过什么英雄事迹,随着我一天天长大,我越发看不出他有什么了不起。长得不高大,与他教我念的书里的剑客侠者相去甚远。不高大也就算了,还斯斯文文像个教书先生,怎么看也不像个能提剑杀敌的汉子。与人讲话也是恭敬有礼细语轻言,全不是书里豪侠的干脆利落,粗声大气。
相由心生。爹应该是一个连蚂蚁都不会踩死的大善人。而英雄,怎么也应该有宝剑饮敌血,快刀斩恶贼的精彩故事。
没有。无论是软磨硬泡或旁敲侧击,父亲都只是微笑,问急了,他也就是淡淡反问,说,什么是英雄?
二
所以我越长大,越觉得爹是个无趣的人,更觉得爹是英雄这件事一定是他们哄我玩的。
那么,爹就是被乡邻嘲笑而不是敬重的了?想到这一层,我心下一慌,跟二憨三柱四喜正在玩的游戏也没心情继续了。
我们玩的是西楚霸王乌江自刎那一出。四喜是我们四个人里最白净秀气的,所以他扮虞姬。我是四人里唯一知道完整故事情节的,又长得最是孔武威猛,理所当然扮那不肯过江东的项羽。当我正举着竹刀往脖子上抹时,突然想到爹,他能做出这样英雄的事吗?我觉得不能。想到这儿,我突然恶狠狠用力往脖子上压下了那柄被我削得极薄的竹刀。脖子,被划了一条血痕,血珠细细密密地渗出,仿佛一串褚红项链。
他们三个吓坏了,在一旁大呼小叫着。我鄙视地环顾他们,昂首而去。
回家的路上遇到林家的女儿,她是村子里最好看的小姑娘。她受了惊吓似的瞪视着我,似乎想要说什么。我瞟了她一眼,傲然冷哼一声,甩袖而去。但我当时心里想的是,不知道自己这一甩袖够不够爷们,不知道自己的背影够不够帅?
三
我十二岁,浓眉,虎目,悬胆鼻。打小听的话都是一片称赞,无非是虎父无犬子之类。
那天是我生日。我戴着一串红项链回到家里时,太阳正赤红了一张脸在山际挣扎不肯落下。娘看到我时并没有脸色惨白大呼小叫或晕过去,她只怔了一怔,就走过来牵了我的手往内室去,同时用不高不低的声音唤了几声坤哥。
爹快步走过来时,我脖子上的血珠已变成了血滴。项链不复存在,脖子上如一条红绳。我很想躺下睡一会。
娘却扶着我不让我躺下。我从来不知道娘的力气那么大。爹的左手放在我的心口处,轻轻抚摩,衣服起了皱,又抚平,又起皱。我只是越来越想睡,胸口渐渐一阵热一阵冷起来。娘还是牢牢扶着我,不让我躺下。但我还是睡着了,哈哈,什么事能难得住我呢?
我竟然还做了一个梦。梦里,我便是那项羽,“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梦里,我身披大红斗篷,杀得刀口卷刃,却眼见得身边兄弟一个个倒下一个个死去。还有虞姬。想起她,我的心碎裂的疼痛。我项羽何幸,得她以死相酬?梦里,我长唤她的小字,梦里,我抱她不舍离去;梦里,我在江边仰天长啸,刀刃划向自己的颈项……
爹竟然在那里?娘也在!爹在做什么?刘邦的千军万马已步步紧逼过来,爹娘你们快逃啊!那个艄公呢?我不是让你割了我的首级去请功?你怎么也呆立在岸边?你不肯背主,那至少你带上我爹娘走啊!梦里的我,分明身死,那焦虑恐慌却怎么那么真切?人死了也会恐惧吗?不不不对,这只是梦,我项羽,自幼失怙,何来爹娘?
可是分明是爹的手悬放在我的心口,娘静立在一旁,面色苍白。爹身子猛地一晃,右手一个布袋将自己左手套住,左手缓缓褪出,便急急系上小布袋。那艄公已转身上船,娘扶着爹也纵身跳上船。追在最前面的士兵们被我的身体吸引了。不,应该是被我的头吸引了。他们抢上前来,争夺。有不少双脚在争抢中踩到我的鼻子眼睛嘴巴,也有的手扯住我的头发我的胡须。好在不疼,只是看着有些愤怒。我是西楚霸王啊!身后却遭此凌辱。艄公,你竟敢不领我命!我要你死!
四
我却悠悠醒转。娘在床侧,双目红肿,爹却不见踪影。
见我醒来,娘跪了下来。
天上雷声轰轰。
“大王,请恕我夫妻忤逆大罪。实在是情势紧急之下无奈之举!”娘垂首,竟然英姿勃发。细看,她竟是虞姬身边乳母。只是,为什么?
“我夫妻本只专心护主平安渡江,再图大业,未料得事出仓促,大王您却骤然自尽。权宜之下,只好将您心神取出护住,化作胎儿复生,并僭越冒称大王爹娘。”娘落泪:“未想终是躲不过,救不得。老天不公啊!我们原盼能等着你重招江东好男儿,一举反击,夺回大楚天下。如今看来,终是躲不过。那刘邦老儿,大约真是天命所归。”娘长叹。
“娘,您请起来。”我伸出右手欲牵起娘,却惊觉这一自然而然的动作根本不适合儿子对母亲。
“大王,我夫君已为救回大王气竭而去。大王闯过此难,自会平安长命。此村百姓,皆王之旧部,自会照顾周全。我去追寻夫君了,大王善自珍重。”
又一阵雷声。
之后,天地清明。
五
村人们张罗着安葬了爹娘。他们,是我的爹娘吗?没有谁提起霸王两个字。没有人提起项羽,甚至孩子们嬉戏也不再提起。
有时候我想,那不过是一场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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