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压抑的阴天，没有一丝微风。
藤蔓遍布的地表，畸形叶片的倒刺钩刮着裤腿，沙沙作响。
已经被修复的定位仪器上，坐标显示总部就在附近，杨晶按动了定位仪上的开启按钮，四周没有任何动静，她于是继续前行。
十几步后，眼前一片潮湿的泥土突然开始震颤，植被撕裂，一个长宽五米见方的混凝土“箱子”从地下升起。
混凝土大门由上至下缓缓开启，五个身着外骨骼防护服的战士从门中走出，荷枪实弹，当中的一个高出其他人半头。
“杨医生，对于感染区活动的所有人员，必须采取隔离观察，请理解！”防化面具后方的语调坚定沉稳。
杨晶的眼中已经湿润，她把头转向一边又转回来，一边点头一边斜眼看着面前五个威猛的战士，一副想笑又忍不住哭出来的表情。
“欢迎回家，杨医生。”当中的战士又是一句问候，随后几人跟随在杨晶身后，进入了可以升降的“箱子”。
杨晶归来的消息迅速由中心的信息中枢散播出去，某一个研究室里，一个空的试管在地面被失手摔碎。在它上方，来自一个老者的山羊胡须抖动着，干瘪的嘴唇欲言又止。
老者没有清理摔碎的试管，急匆匆地窜出了实验室。
……
“你……搜到失踪者了吗！”
“没有。”
“你也知道啊，非但没有，你自己都差点没了！你知道掉队后他们又找了你多久吗？”吴教授的山羊胡颤颤巍巍，语气却罕见地强硬。
杨晶在玻璃板的另一边，低头不语，印象里，教授上一次说粗口还是很久以前。
“做研究这种事，就是要静心，记住了没，我第一次带你，就告诉你静心很重要，虽然危机在前……没突破就去加入救援队？有点体力能打架就去辐射污染区？你知不知道你的做法从事实上拖累了研究进程！”玻璃板上，吴教授的唾沫星子飞溅上去，一尺外，是巨大的警示标志：隔离观察室。
“是学生不好，让您担心了。”杨晶垂着头鞠了一躬。
“地表已经有人类在生活了，不是从避难所走出的，是一直在的，大都在辐射较轻的山地和盆地。另外，皮肤样本和报告我已经整理好，请教授看一下，有点天方夜谭，但也许这就是突破口。”
吴教授此刻很想拍拍杨晶的头，骂一句“辛苦了傻丫头”，然而在玻璃板对面，他只是皱着眉，抬起干瘦的手臂配合一个愤怒的表情，指了杨晶两下，转身离去。
教授走后，杨晶瘫软般一屁股坐在隔离间的凳子上。
隔离间十五平米见方，床铺座椅卫生间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书桌和台灯。
在所有物资紧缺的1号避难所里，杨晶自己也明白，这样的待遇，完全是因为自己的价值和老师吴教授的地位——残存人类世界中病毒免疫领域第一人。
书桌上，乱糟糟的草稿纸散落着，右上角是薄薄的一本体检报告。“裂死症：阴性；裂死症亚型：阳性”几个字被加粗标记。
杨晶知道，亚型是有自愈的可能，但也有极少数会迅速转化。
墙壁上的机械注射器会每日抽取她的血液样本化验，一旦转阳性，她所在的隔离室就会成为超高温的炼狱。
凄凉感攀上心头，她掩面哭泣。
另一边的一间大会议室里，围绕着会议桌，十几个与会者正在讨论。
“关于杨晶的问题，我已经表过态了，一旦血检结果显示痊愈，立即把她从救援中心调离，放在原来的岗位上，疫控中心，全力攻克病毒。”
“病毒实验室的确需要她这样的人，经过了这么一番折腾，之前她的非暴力不合作态度，应该会有所转变了。”
附和声阵阵，大家都像很有默契似的，将可能出现的裂死症阳性可能闭口不提。
这些人，是人类联合治理委员会的核心成员，此外，还有在病毒学、疫病防控等领域功勋卓著的几位教授学者。
在桌子尽头处端坐的老者，神态严肃，开口道：“吴教授，最近的进度怎么样？”
“很遗憾，我可以说出很多华丽的辞藻描述我们的努力，但事实上……”
全场的气氛压抑且紧张起来。
“进展还是比较缓慢的。”吴教授的山羊胡抖动了几下，动作像是搅动了几下凝固的空气。
老者看着桌面，点了点头：“能够解释一下原因吗？”
又是几秒钟的沉默。
吴教授终于开口打破了这沉默：“原因是多方面的，一两句话实在难以概括，拿其中一点来说，我来打个比方吧，在AL5型……对不起，在裂死症病毒面前，我们人类就像反应迟钝的瞎子——不但应变手段跟不上它的变化，而且至今无法精确描绘它的轮廓。”
吴教授摘下眼镜，捏着眉心：“目前只能对感染者采用普遍的支持疗法，例如充分休息，补充体液，保持水电解质平衡等等……失去活性的大量病毒堆叠起来，统一呈现晶格状，然而微观结构却各不一样。”
“各不一样？”老者和全场的注意力都在吴教授的声带上，尽管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吴教授的表述都有些杂乱无章。
“是的，二十面体、杆状、球形、丝线状……从有相同症状的被感染个体体内提取的病毒，在电镜下呈现并不相同的外形，更诡异的是……”
全场鸦雀无声。
“将相同来源的病毒分成两份，电镜下观察，形态竟然也各不一样。”
全场哗然。
而后，会议主题集中在了避难所运行状况、产能消耗、损毁重建等问题。
这场会议结束得很仓促，事实上，类似的会议总是很仓促地、在压抑的气氛中结束。
在杨晶执意加入救援中心的这些日子里，人类联盟依旧无时无刻不暴露在病毒和辐射的双重重压下，人口的出生率和死亡率也只是刚刚持平，而健康程度则没有人愿意去面对：辐射对人体的侵袭、变异生物在避难所中的侵扰、疑似症状的感染者被隔离后精神崩溃……尽管联合治理委员会竭尽全力，也只能将所有工作拼到“刚好维持”的程度。
一周后，隔离间中的杨晶在等着注射器抽血，银灰色的金属墙壁，冰冷洁净。
针管从墙壁上伸出，杨晶伸过去手臂，轻轻一刺。
一小时后，没有任何通知，房门就自动开启，杨晶知道，检测结果是阴性，也就是说，她的隔离结束了，即将开始紧锣密鼓、又或者说是充满绝望的研究工作。
亚型自愈虽然是大概率事件，房门开启前的无数个夜晚，她却始终夜不能寐，以至于消瘦了很多。
“第二天来疫控研究中心大楼吧，我在这里等你，今天先回住处好好休息一下。”收悉杨晶结束隔离的吴教授，发出了这样一段信息，他讨厌口语表达，就像讨厌所有感情的渲染，数据和观测结果不能靠感情发生改变，很多东西都是严丝合缝的不容辩解，这就是吴教授至始至终的信念。
第二天，杨晶像个新生一样，走入中心大楼。电梯停止，她终于以一个研究人员的身份，重新回到了这个大家庭。
实验室外，从事数据分析工作人们夜以继日，而在最危险的P4实验室，身穿防护服的科研人员不断在瓶瓶罐罐间摸索着出路。
大厅里。
“有人……坚持不下去吗？”杨晶省去了对吴教授的问候，第一句就直接进入了正题。
“什么叫坚持不下去？”
“有人自杀吗？”
“没有。”吴教授白了一眼，不屑地回答，并没有对杨晶的提问有半点诧异，这是他们师徒之间特有的默契。
杨晶开门见山的提问，是因为在出走前，由于巨大的精神压力，研究中心里相当多的科学家处在崩溃的边缘，手中是无法分析的病毒，几公里外可能就有因病毒致死的人类。
吴教授看着杨晶，有些嘲讽的说：“你这样的天之骄子，还是太不了解普通科研工作者了，你能猜到他们的笨拙，因为你一直是优秀者。”
“只是你一直猜不到他们的坚韧。同样，因为你太优秀。看不到希望，就自己了断？这不是科学家，这是青春期失恋儿童……说句实在的，朝闻夕死，朝不闻死了更没希望闻了，科研工作者对失败结局的好奇也许胜过恐惧千万倍，就凭这一点，还是不甘心居多，也就是说，他们就算研究毫无进展，也想看看末日的景象。”吴教授说完，反倒很开心地双手抱在胸前，有些挑衅地看着杨晶。
“教授，下次您可以把他们换成您自己。”杨晶视线并没有聚焦到教授脸上，她似笑非笑。
吴教授捋着胡子的手停下：“快给我进去干活！”
杨晶从大厅离开，走进了中心自己的实验室。
看着她的背影，吴教授点了点头，脸上浮现出红日初升一样的表情，随即又看向脚下的地面，皱了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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