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人

                                                    纸人

[一]

从他上幼儿园的那年起，他便渴望拥有一个纸人，一个真正属于他自己的纸人。这主要是因为他在电视上看见别的孩子将自己亲手做的纸人捧在怀中，泛红的脸上飞出笑意，像柔和的阳光在荡漾。

此后，纸人在他心中变成了一个梦，一个五彩斑斓的梦。

由于幼儿园实行较为严厉的管理制度，一切活动都要受到老师的节制和安排，他所能利用的时间微乎其微，可还是被他抓住了机会。这不，在一个慵懒的夏日午后，趁着大家都在熟睡，他轻轻地用脚踹开了被窝，悄悄地爬了起来。他不敢直接走出去，因为他担心脚步声会吵醒值班老师。为此，他干脆趴在地上，手脚并用，像一只蜗牛缓慢地在地上蠕动。他的目的地是储物柜，因为他知道那儿存放着一叠彩纸，存放着他的梦。

到了，到了。

彩纸放在储物柜的二层。他停了下来，咽了一口唾沫。那稚嫩的小手，伸向了他的梦。

时间仿佛凝固在这一刻。

猛然地，一只钳子似的大手抓住了他的肩膀。他扭头一看，浮现在他眼前的是值班老师那慈祥的面容。他哭喊着，挣扎着，却始终无法摆脱束缚。他感觉身后仿佛有一个无尽的黑洞，一点点地吞噬着他的信心和希望，妄想将他吸进那黑暗的深渊。

他最终还是屈服了。

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看见过那叠彩纸。而梦的种子，却撒进了他的心中。

[二]

这年，他7岁，他上小学了。

那个纸人的梦想，又在他的脑海中浮现。为此，他开始努力地攒钱，他把平日里最喜欢吃的糖果、巧克力拿去商铺换成了剪刀、胶水、彩纸和一本关于制作纸人的书。他不停地折啊折，上课折，下课折甚至吃饭的时候都在折。他把他折的纸人放在一个透明的百宝箱里。他时常轻轻地捧起纸人，用父亲般其爱的目光细细的打量着。他甚至不敢用力吸气，生怕一不小心毁坏了他的纸人。

“我终于属于自己的纸人啦！”他想。

可没过几天，当他像往常一样回到家中，打开那熟悉的百宝箱时，他却惊奇的发现：百宝箱内空无一物，所有关于纸人的东西都消失了。他拼了命地抱着百宝箱，摇啊摇，晃啊晃。终于，一个纸团飞了出来，在空中划过一道几近完美的抛物线，滚落到地上，与那灰黑色的尘埃融为一体。

他知道，清清楚楚的知道，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个女人造成的。他恨她，恨她窃取了父亲的爱，恨她给自己报那么多的补习班、兴趣班，恨她以学习为借口限制他的自由，恨她所做的所有的一切！她一次次地将他的百宝箱藏在沙发底下，冰箱上，衣柜里，却被他一次次锲而不舍地找了回来。他以为他赢了，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她会以这样极其残忍的手段摧残他的梦想！

   他蹲下身来，伸出颤抖着的双手，捧起那个纸团。

那是纸人的脑袋。

从此，他不再欢笑，变得沉默寡言。那个承载纸人梦想的小船，搁浅在了沙滩上。

[三]

三十年后。

跟大多数普通人一样，他基本上完成了一个男人一生该做的几件大事；工作—结婚。他本可以就这样平平淡淡的度过这一生。

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

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他正在家里收拾父母生前留下的东西。突然，一个球状物体滚到了他的面前。

刹那间，那埋藏在记忆最深处的东西被瞬间唤醒！他如遭雷击般愣在原地，呆呆地凝望着远方。许久，他才回过神来，像婴儿那样抱着头嚎啕大哭起来！

那天晚上，他做了三十年来的第一个梦。他梦见纸人在前面跑啊跑，自己在后面追啊追，可却怎么都追不上。纸人越跑越远，最后，它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消失在那遥远的地平线。

梦醒了。他却似乎仍活在梦中，浑浑噩噩的他几近整日看见纸人的身影在他面前幽灵般的飘来飘去。他伸出手，想要抓住它，得到的却是一团忧郁的空气。

够了！我真的受够了!仰望着天，他歇斯底里地怒吼着。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的脑海中酝酿。

他要找回他曾经遗失在风中的纸人梦！

他掏出了身上所有的积蓄，买了一箱箱的卡纸，红的，黄的，绿的都有；买了一把把手工刀，圆形的，方形的，三角形的；买了一堆堆的胶体，固体胶，双面胶。他是一家公司小职工，工作完后回家常常已是深夜。因此，他索性将装着它们的木箱用卡车运到了公司，存放在一间屋子里。

一切都准备就绪了，他想。不时有些好奇的人跑过来问他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好东西，每到这时，他总是自豪地仰起头，甩了甩头发，不紧不慢地说道：

“那是我制造纸人的工具。”

“纸人？纸人是什么？——小王

“他脑子没事吧？没那么多用不着的废品，钱花不完了？”——小李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正在吃饭的小田笑得直接一口饭从嘴里喷了出来。

他没想到，他永远也不会想到会是这样一番冷嘲热讽。他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没有理会他们，继续摆弄着他的纸人。

这件事犹如长了翅膀鸟儿，以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在公司传开了。他一下子就成为了名人，他也因此光荣的获得了一个称号：纸人。

“XX，你也是几十年的老员工了，要注意自己的行为对公司带来的影响。”领导语重心长地对他说。

“哥们，别折那破烂东西了，折那东西有啥用？走走走。咱俩去干一杯去。”昔日老张劝他说。

“你不想干了，啊？你们领导都把事情反映到我这里了。哎，你呀你，咱们上个月的房租都没还清，你就又摊上这么一个事！”老婆在电话那头吼道。

沉寂了许久，他终于爆发了，彻彻底底地爆发了!他感觉自己好似一只茧，被紧紧束缚在那无尽的黑暗里。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准备好了好几大袋的方便面矿泉水以及制作纸人全部的工具和材料。他跟领导请了整整一个月的假，因为他认为领导不会轻易辞退在公司兢兢业业干了十几年的自己:他把手机直接关机，因为他知道这样的话那个烦人的女人就不会再来打扰他了。

疯了，他一定是疯了，人们私下议论道。

他就一直这样折啊折，折啊折。整个屋子都堆满了纸人，可内心的渴望却促使他继续折下去。他感觉世界在旋转，天变成了地，地变成了天，他感觉自己的双手在天上飞。

然后，他失去了意识。

[四]

他醒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身旁空无一人。

“纸人，我的纸人呢？”他挣扎着爬了起来，双手在空中挥舞。

“快快快，病人又发病了。”几个护士冲了进来，把他按倒在床上。他想要张嘴说些什么，却被一双双手捂住了嘴。他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护士将一个盛满黄色液体的针管注射进他的体内。

他又睡着了。他就这样做了一个又一个醒着的梦。

[五]

又过了三十年。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我老了，我终于老了！

冬天又来了，只是今年的冬天似乎要比往年冷上许多。我几乎整日躺在病床上，凝望着远处漫天飞舞的残花，默默无语。

我知道，今生我终究无法实现我的纸人梦了。

我想起了，三十年前扔在我床头旁的三张纸;

一张是印着公司的章的离职通知书，一张是写有老婆签名的离婚协议书。

最后一张，是少了监护人签名的精神病人监护协议书。

而监护人，就是我自己，也只能是我自己！我是一个人，也只能是一个人，我什么都没有了！

窗外，雪越下越大，真的好冷，好冷，我从来都没有此刻这样的感觉，仿佛我站在一个被世界遗弃的角落。凝望天空，闭上双眼，任雪花与我娇柔地缠绵，我仿佛听到了雪花在我的耳畔轻轻地吟唱，仿佛听到了遥远的天际里传来的琴音。我感觉自己好像是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浪人。恍惚间，我仿佛看见纸人正在朝我招手，我笑了，开心地笑了，我紧紧地抱着纸人，我们手牵着手，唱着，跳着，飞出了窗外，两个瘦小的身影在风雪中摇曳。眼角最后一滴温情的泪洒落，化成了虚无。

[七]

雪停了，世界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