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舅舅一家要来串门,这对我父亲来说,是很重要的事。他似乎等了很久,他一直害怕他们不来,因为我母亲——我舅舅的姐姐已经在2018年9月12日去世了。
今早起床后,我和父亲说话,他心不在焉,爱理不理。我心里明白,今天是初四,按照常规,是舅舅、舅妈来给姐姐、姐夫拜年的日子,父亲心里一定是忐忑不安的。
中午吃饭时接到了舅舅的电话,知道他们要来,父亲的脸色一下子由阴转晴,行动也从迟缓变成了轻快。我真有些可怜自己的父亲,他已经老了,总怕别人忘记他。
其实我很喜欢我的舅舅,这不仅因为我小时候,他喜欢把我背在背上,或者让我跨骑在他的肩上,更重要的是,现在他见了我总是笑眯眯地问我:“小荻呢,她去哪里了?”这说明我舅舅是一个特别温和的人,因为我而接受了小荻的存在。
但是我心里十分明白,我的表弟——舅舅的儿子,生了两个女儿,大的明年上小学,小的才三岁,像这样的家庭,出门做客是很难的,总有这样或那样的事拖延或耽误,所以他们来与不来,我是有些不在乎的。
我的舅妈,在我心中是一个很难相处的人,虽然她长得漂亮,但个性太要强,本事也大,在国营企业里是二把手,管控与监督着整个工厂的工艺技术与质量管理。
我的一个老同学在那个工厂当工人,她曾经告诉我,只要我舅妈一走进车间,工人们会立即禁声,还忍不住簌簌发抖。我听了嘿嘿直笑,心想,还好我从来没有在舅妈的手下工作过,太可怕啦!
而我温和的舅舅自从“嫁给”了舅妈,就是她们家的人了。
因此,对他们来做客,我不像父亲那样重视和期盼,但我父亲已经行动起来了,吃过午饭,他说:“先去订餐,回来再洗碗。”我看看他,面露惊讶之色,说:“还是先把碗洗了吧。”于是,洗了碗,我陪着父亲去餐厅订餐。
回来后,我想可能不能午休了,还不如积极表现一下,烧一壶开水,等舅舅他们来了好泡茶,却不想父亲说,先睡一会吧,我又惊讶地看看他,一溜烟地钻进了被窝。
对我来说,午休很重要,午休后的一杯热茶也很重要,那感觉就像是迷迷糊糊的魂魄终于回归肉体,人也清爽有神了。
三点过,我被小荻的电话吵醒,躺在床上听她把事说完,就起来准备接待工作。不过父亲没让我动手,他已把水果点心摆好了盘,茶也泡好了。我端起自己的茶杯一看,父亲把我的茶也泡上了,心里就不由得感叹父亲的细心。
左等右等到了四点,不见人影,我在心里猜想,或许人家根本没有打算来家里,而是直接去餐厅呢?于是搬了椅子到阳台上看书。小区很安静,窗前的树叶随风摇摇摆摆,发出“唰唰”的声音,让人心旷神怡,读起书来很有效率。
五点过,父亲终于接到了舅舅的电话,说他们的车到了小区大门,就不来家里了,直接去吃饭的地方。我听了得意洋洋,心想还是自己判断得对。
父亲让我把瓜子、花生、柑橘等物装进袋子里,带去餐厅。我手脚麻利地把装好盘的水果点心倒进袋子,又从阳台上抓了好几把干桂圆。待客要热情,而且他们来能让我父亲高兴,我的心里也十分高兴。
走出小区没多远,就看到有两个人笑眯眯地迎面走来,我仔细一瞧,是我的舅舅和表弟。我开心地挽起我舅舅的胳膊,对他说,舅舅,新年好!表弟让我们去坐他的车,我说就几分钟的路坐什么车,他手指一指,我跟着看一看,原来他买了新车。表弟响应国家号召,生了二胎,人口增加了,车也越买越大了。
我说:“新车呀,好,坐!”于是坐了上去。舅妈和她的姐姐、姐夫正在车上等我们,众人轮流打招呼,很是热闹了一阵。表弟的新车可坐七个人,十分宽敞舒服,属商务车型,看来小日子过得不错。表弟媳妇带着两个闺女都在老家,未回成都,因此这顿饭可以清清静静地吃。
到了餐厅门口,众人先下车,表弟再慢慢地停车,买了新车的人都特别仔细小心,把车当成自己的宝贝。父亲和舅妈先行走到餐厅门口,我远远听到父亲在给舅妈解释小荻为什么不在。父亲说:“小荻在金堂陪她父母过年,大概初六回来。”
我再一次感到惊讶,什么时候我那特别要面子的父亲可以在亲戚面前如此自然地说起我的另一半了。舅妈笑着点点头,大概在说应该的之类的话。我又觉得惊奇,像舅妈这样的女强人(或者她在我的心里是不近人情的人)都能接受我和小荻的关系,也算是一桩奇事。
因为到得早,众人先在包间里喝茶嗑瓜子摆龙门阵。舅妈似乎和以前不太一样了,不仅笑眯眯地和我们聊天,还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的苦难史和创业史。那是很遥远的故事,而我正喜欢听遥远的故事,仿佛一个小孩端了板凳,坐在长辈面前,走进一段不属于自己的历史。
“那时,我们家成分不好,被打成资本家。我十三岁就没有上学了,在家带侄儿,看到别的孩子背着书包放学回来,我就躲起来哭。”
听着舅妈的讲述,我想起王小波先生的《革命时期的爱情》,他在这本书里说,革命时期有很多人中正彩,也有很多人中负彩,成分不好的人只能中负彩,中正彩的人总是高呼口号,欺负中负彩的人。
“后来当了工人,有了成人电大,我就成为了当地第一批电大学生,而且每次考试都是第一,连最难的科技英语,我都考了120多分,那时满分是150分。”
我望着舅妈,对她那种不屈不挠的精神佩服得五体投地。我记得她读电大的时候,已经在我和舅舅谈恋爱,当时我虽然年龄尚小,却也懂得了一些人事,还问我妈:“那个阿姨那么漂亮,她会和舅舅结婚吗?”
我舅舅年轻时身材瘦长,面容憨厚,不善言谈,一眼看去就知道是个可靠的小伙子,但那时他只是一个修汽车的工人,无权无财,怎么可能被美丽的舅妈看上呢?
可是他们结婚了。我每次去他们家,都看到他们在狭小的屋子里挑灯夜读,那些书的厚度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知识改变命运,舅舅后来成为了机关工作人员,舅妈也成为了厂里说一不二的技术领导。
饭菜热气腾腾地端上来,话题热气腾腾地聊个没完。
我边吃边想,对成年人来说,什么是年味呢?我端着酒敬长辈,他们又端着酒敬回来,我们的话题,沟通着不同的年代,不同的经历,这些不同的年代和不同的经历,构成了我们国家与民族的历史。年味,对于我们来说,不再是新衣,不再是鞭炮,甚至也不是大年三十必看的节目,而是这欢聚时刻的畅所欲言。就在这谈笑之间,我们理解彼此,尊重彼此,平时不易聚在一起的人,因为过年相聚了,年味就这样浓浓地从我们的谈笑中满出来,溢出来。
我理解了舅妈为什么那么拼命读书,拼命工作,为什么有时候显得冷冷冰冰,不近人情,因为她失去的东西太多了,在大好的时光里中了负彩,不能上学,不能读书,只能躲在无人的地方独自流泪。当新时代到来时,她当然要抓住一切时间和一切机会,努力拼搏,改变命运,她身上有太多值得我学习的地方。
我给她敬的酒,是尊重,是佩服,她在我心里变成了一个可亲的人。
同时,我也理解了父亲为什么那么盼望舅舅一家人来做客,因为舅舅是母亲唯一的弟弟,见到他,我的父亲会觉得格外的亲切和欣慰。
谈笑之间,父亲的眼红了好几次,那是因为谈起了我的母亲。对母亲的思念,是我们和舅舅最深刻的联系。
“弟弟,我们再吃一口哈,只吃一口。”
“嗯,姐姐,只吃一口。”
那是我十几岁还未出嫁的母亲牵着年幼的舅舅(他们之间相差九岁)走在回家的路上,边走边吃口袋里的玉米粑。
后来,母亲笑着告诉我,还没有走到家,姐弟俩就把玉米粑吃完了。
如今,我看着已经六十出头的舅舅,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前他们姐弟俩走在长长的回家路上,吃着那块又香又甜的玉米粑。
母亲,过年了,今天舅舅一家人来和我们吃团年饭了,你一定能感受到这浓浓的年味吧。
母亲,我非常地想你,在这浓浓的年味里,我能看到你微笑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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