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先生
十多年前搬进来时，院子里已长有一棵树，树干有菜碗，六七米高，像一把伞遮住了院子一角。当时我并不知道这是棵什么树。
我喜欢银杏和樟树。银杏树的树叶精至典雅，秋天有变成明黄色，自成风景。香樟树树干笔直，开花时有香气。可这棵树看来很平常，树干不直，树叶也没有特色，略觉遗憾。唯一的用处是可以遮荫。后来有人告诉我这棵树是杨梅树。又有人告诉我这种树寓意着“扬眉吐气”。这时我才高兴起来。
那年它开花了，开了满树灰绿色的棒状的花，把树枝都压弯了。一阵风吹来，花粉如绿雾般飘洒开来。扫尽了满地落花之后，我满心欢喜地期待着满树果实，但这棵树令我失望了，两个月过去了，它的枝头空空如也。果实挂在邻家院子里的杨梅树上。这时我才知道我家的这棵是树先生。
路人经过时，看到这棵树长得精神抖擞，，总会随口问道：“这棵树杨梅结得多吧？”我回答：“它是公的，不结杨梅。”那人便会惊讶道：“杨梅还分公母！”这种场景演多了，我不胜其烦，很想挂块牌子在树干上：“雄株，不结杨梅。”
这棵树正对着我书房的窗户，窗框方方正正地把它框住，像一幅画。我看书累了，抬起头就可以欣赏这幅画。这时他显露出他的美来。树干上分出树杈，树杈上长出树枝。布局，比例，疏密，都恰如其分。如果树干上多开个杈就会多余，或是少开个杈又会觉着少了点什么。晴天，风徐徐吹着，阳光洒在树叶上，风摇着树枝，树叶上的绿浓浓淡淡，光影变幻，像是生命的舞蹈。雨天，能听到雨滴敲打树叶的声音，绵长悠远，宛如身处一个深深的恬静的梦里，不愿醒来。
十多年来，树先生长得更加高大了，树冠盖住了半个院子。我能看见的，只是它在地上的那一部分，它深深扎在泥土里的那一部分我看不见。我感觉它的根每年都长得更深，更广，还在不停地延伸。我不知道它的根系在泥土里会经历一些什么。有的年份雨水很少，它的根只好往更深处扎，能吸收到更多水分。有的年份雨水又太多了，根系往下不能很好的呼吸，只能横着长。不管怎样，作为一棵树，就只能日长夜长，不能停歇。
有一年，我发现它没有长出新的叶子来。它的树叶与长在邻家的那棵雌树比，明显地更黄，没有光泽。我已经在树下种满了适合半荫的花花草草。它每天的落叶我都扫到了菜地里，这么多年来，腐叶让菜地越来越肥，蚯蚓也越来越多。它能遮住夏天直射的炙热阳光，傍晚时分院子里就凉风习习。冬天，它的高度正好可以让斜射的阳光照到屋里来，让人心情明媚。还有画眉鸟一家，每天都拖儿带口在树上唱歌，不时跳下来在菜地里翻虫子吃。树先生已经变成院子里生态系统中决定性的一个环节。如果他没有了，这个院子就不是以前的院子了。
那一年，母亲去世了。
下一年的春天如期而至。植物们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生长，小院里生机勃勃，满眼新绿。我欣喜地发现，树先生长出了满树新叶。新叶长出来，老的的树叶一片片往下掉，像是对逝去的人的思念，我每天扫也扫不干净尽，这边刚扫完，那边又有几片飘下来。他是在陪我，一起怀念。他又用他的满树新叶告诉我，生活中总会有希望和欣喜。
树先生站在风里雨里阳光里，每年都更加挺拨舒展。而我，青春渐渐逝去，脸上的细纹越来越多。在我生之前，这棵树可能就已经生长很多年了，某天我死去，他还会生长很多年。他看我每天忙忙碌碌，认真体会生命中每一个平常的清晨与黄昏。他知道我所有的故事，但我只知道他一段故事。就像这个宇宙间其它的事物，只向我显露我能感知到的那一部分。有很多永恒的秘密，我永远也无从知晓。
很多很多年后，也许会有人经过，喃喃自语：“这棵杨梅树还在这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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