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父亲重新回到村里的起因,是他朝卫国脸上挥过去的一记重拳。
那一拳的愤怒,带走了卫国的两颗门牙。
父亲愤怒的原因,不是为了那些“牛鬼蛇神”。
父亲同情他们,但是还不至于同情到为了他们做出这种失去理智的事。
父亲是为了自己。
父亲和卫国冲突的原因,和经过我爷爷“矫枉过正”后的命根子有关。
和卫国领导的革命小将们在一起的时候,父亲从不和他们一起洗澡。
父亲会在深夜无人的时候,一个人偷偷去河边。
起初,卫国以为是他和哪个女人有奸情,偷偷的跟踪他,而后,看到了他裸露的身体,看到了他残破的下体。
父亲和卫国都是不寻常的男人:父亲是个太监,卫国是个同性恋。
所以在父亲和卫国的冲突中,父亲是个受害者,他挥出去的那一拳,目的只是为了捍卫自己的贞洁。
那一拳的后果,是父亲被吊起来关进了黑屋。
用卫国的话说,父亲是个太监,是封建主义的残余,被这种人混进革命队伍里,是革命者的耻辱。
父亲的嘴巴被布塞着,无法为自己争辩,就算让他开口,他也无法为自己辩解什么。
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小子,怎么会是卫国的对手呢。
以后的好几个夜里,父亲都成了卫国的发泄工具。
在我幼小的心里,一直认为酒是很神秘的东西。
到底它是拥有怎样的魔力,能让一个人变成另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
我六岁的时候,用一种混合着畏惧的好奇,第一次偷喝了父亲的酒。
我两只手抱着酒瓶,想要学着父亲的样子往嘴里灌。
第一口的感觉很辣,可是相比较于拳头落在身上的痛苦,这点辣算不了什么。
接着的事就不记得了。
我晕倒了。
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家是被大火焚烧后的一片狼藉。
母亲抱着我坐在焦黑的土地上,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片茫然。
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从黑白无常的手中逃过了一劫。
父亲说失火是因为我醉后,酒瓶倒在桌上,里面的酒流到有灯火的地方,被点燃。
从那时起我再也不敢偷父亲的酒喝,不是因为烧了屋子,是因为被父亲揍了。
这是父亲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再没喝酒的情况下揍了我。
揍得比喝完酒以后更狠。
揍断了我三根肋骨。
父亲对于被焚毁的屋子的感情远胜于我。
在许多漂泊在外流浪异乡的游子心里,家乡是个神圣的地方。
他们孤身在外,经历了许多的挫折,受到了许多的伤害。
日久时长,家乡就成了他们心目中最后的栖息地,在他们的脑中幻化成了最后的一块净土。
他们想当然的以为,家乡会是结束一切失意和伤悲的避难所。
漂泊的时间越长,受到的伤害越多,这种想法就越强烈。
终于到最后,忘了当初究竟是为了什么离开家乡。
父亲就抱着这样的想法,回到了村子。
村子并没有像他希望的那样敞开大门。
在我爷爷的心里,在父亲离开家的那一刻,就断了父子关系。
而父亲的那些兄弟姐妹们,脸上的表情就和村里其他人的表情一样,是一种没有神采的冷漠。
还有就是毫无理由的警惕,仿佛父亲是个突然闯进来的异类。
或许在他们心里,从父亲的命根子被踢断的那一刻起,这个余生注定被耻笑的人就已经成了异类。
在村里人旁观的冷眼中,父亲还是建成了这间屋子。
屋子坐落在村里最荒凉的地方,打开我家的后门,是乱葬岗。
映入眼帘的那一片像馒头一样隆起的土坟,紧挨着我家的后墙。
村民们容忍伫立在乱葬岗之中的这间屋子的原因,是因为在他们的认知里,那里是最适合我父亲这样的废人住的地方。
对于父亲而言,这间屋子却是从他出生到现在,唯一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的过往,就像四周林立的土坟一样,终于有了一个埋葬的地方。
对于我而言,乱葬岗也埋葬了我童年的时光。
幼小的我,蹒跚的流连于这座土坟和那座土坟之间。
事实上,我能够看到土坟周遭漂浮着的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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