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年前。
初秋之晨。这日天刚亮,轻湿的的空气里浸了些微凉。学士府东侧的掬翠巷里匆匆钻出个头戴粗布包巾,身高不及三尺的小乞儿,穿着个宽大的衣袍,一路绊手绊脚的只顾低头又走又跑,唯恐身后有人追来似得,跑的气喘吁吁。
她正要出巷口,不巧一头撞到人家怀里,当下吓得脸色苍白,连连往后退。但见此人脸色温和,嘴角上似有似无的笑容,且有些好奇的望着自己,并不像个恶人,她心中胆怯便淡了一半,双手绞着衣服,一言不发怔怔的望着这个只到他腰际的公子。
“小东西,有没有撞疼你啊?”此人十七八岁的年纪,举止风雅,半弓着身子看着这个退到墙根的小乞儿。见她不过八九岁模样,一双流转生辉、灿若星辰的眼睛,怯生生的望着自己,心中生怜,温言笑道,“乖,别怕,我不是坏人!”“我也不是小东西!”她贴到墙上,满眼警惕。那人哈哈笑了起来,“是!是!你有名字对吧?那你告诉我你是谁好不好?”
她转过头跟墙贴的更紧了,不时拿眼偷看那公子,支支吾吾半天显得很为难。那公子只笑着伸手去抚摸她的脑袋,谁知小乞儿趁他不备,躲了开来。“你就这么怕我啊?都说我不是坏人啦!这么早就出来了,准是饿坏了吧?来,我带你去吃东西!”
“我不去!”小乞儿倚着墙慢慢蹲到地上,张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不住的打量那人。那人索性蹲到小乞儿对面,“你不饿?我刚路过街角的包子铺,那里的肉包子真是又大又香,小东西要不要一起去尝尝?”他见小乞儿鼓着嘴摇头,心知她性子倔强,不肯轻易信人,只得摇头起身离开。
小乞儿见他走开,慢慢地站了起来,一转身撒腿便跑。那人奇怪,却也不马上上前阻拦,只悄悄地一路跟随。见她来来回回打转,末了果真跑去了街角的包子铺,痴痴地望着一笼笼冒着热气的蒸笼,腿跟长了根似的,竟动也不动。那人心中好笑道:真是个倔强的小东西,明明饿的慌,愣是嘴硬,看我怎么驯服你!
那人大步上前,从怀里摸出六文钱扔给了小二,“来两个大肉包子!”“客官您稍等,这就给您包起来!”小二搭了毛巾,麻利的端开蒸笼。只见满笼的包子又白又胖,顿时香味四溢,萦绕鼻尖挥之不去。那人见小乞儿咂了咂嘴后,硬是转了头往别处跑去。他三两步拦上,递上包子笑道:“还说不饿?快拿去吧,小东西!”
小乞儿脸蹭的一红,仍是摇头,“我不要!”“你不是饿了吗?包子我买来了,你就拿去吃吧,凉了可就不香啦!”小乞儿仍旧摇头,迟疑道:“李妈妈说了,我不能拿别人的东西,不然她会拿竹条打我!”“李妈妈是谁?”那人伸手去抚摸小乞儿的脑袋,这下小乞儿不再躲了,可谁知就这么一动,小乞儿的包巾掉了下来,跟着她一头黑发散开,衬着她一张俏生生的小脸甚是可爱。那人先是惊讶,随后笑道:“我原以为你是个小子,没想到却是个漂亮的小丫头骗子!”
小乞儿慌得拾起包巾把头盖起来,眼珠流转小心翼翼的把四周看了个遍,确定没有异样方才踏实。那人好奇道:“为什么这么害怕?哦——我知道了,你是偷跑出来的是不是?害怕被家里人发现抓回去挨打对不对?”“不是的!”那小乞儿被人说中,小脸又是蹭的红到了脖子。“放心吧,我不会告诉别人的,这里就你我两个人,我不说就没人知道你偷跑啦!”
“你没骗我?”她歪着脑袋,像在思索什么。见她迅速的将头发包好,那人又把包子递过去,“那当然,我绝对不告诉任何人!这下你该要我的包子了吧?”“我要走了,回去晚了被发现会挨老爷打!”小乞儿一手抓着包子一手压着头发,又撒腿跑开了。
那小乞儿跑回掬翠巷,绕到一个角门前,拍了拍门轻轻唤道:“浅秋,快开门,是我呀!”很快门后探出个小脑袋,一见是小乞儿便欢喜的连忙拉了她进去。“小姐你再不回来,等会李妈妈过来发现你又跑了,肯定又要打你出气,到时候我看你疼不疼?”她年纪跟小乞儿相仿,说起话来却老气横秋。
这小乞儿其实是个千金,是学士府的五小姐。她身为当朝学士于振阳的女儿,他人眼里她是高贵的金枝玉叶。但事实上,她这个小姐,连名义上的都算不得,在府里人的眼里,无非是多养了个闲人罢了。她叫于冰晨。她的母亲在其三岁时撒手人寰,而府里大大小小的姨娘,却没有一个愿意收养她。于是,她便交由府中的老妈子代养了。
那老妈子呢?姓李,人称李妈妈。因着是大少爷的奶娘,又在府里的年岁久了,便长了几分跋扈,府里的下人没有不让着她一些的。继而她又因得到了养教于冰晨的差事,一时间在府里地位自是一般下人不可比的。后来,也算是张扬过了头,她竟当自己是府里的主子般,呵责打骂起下人,弄得后院沸沸扬扬。正室严氏念她是大少爷奶娘的情分,几番训诫,却不得果。最后无法,只得打发了出去。于冰晨本就因为母亲的缘故,从小就不被府里的人在意,后再经李婆子去代养,更是让府里的人对她避而不见了。故年仅七岁的时候,便被安置在云凝阁独居了。时间一长,慢慢地连过问的人都没了,孤苦无依十余载,于冰晨慢慢地养成了生性冷淡,性情也变得乖张不定。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于冰晨跟浅秋一前一后悄悄地往云凝阁溜去,刚绕过后院的花坛,正撞见李妈妈带了几个丫鬟就快到云凝阁前了。两人慌的往花丛中一躲,于冰晨一面不住伸头去看,一面拿出怀里的包子分给浅秋,“你快吃,可香呢!等会要是被这个老太婆发现了,准要抢了去!”那浅秋也是孩子心性,见有吃的哪还顾得了其他,两人一般模样的缩着脑袋大嚼了起来。
李婆子遣人去找于冰晨,得知于冰晨不在云凝阁内,当下气得脸色发乌,对着那几个丫鬟喝道:“还不快去找?找不到这个野丫头,有你们好受!”于冰晨听到怒喝声,知道不妙,连忙往嘴里塞了几口包子,又把剩下的揣到了怀里,拉起浅秋装作无事人一样的,在院子里乱转。可浅秋毕竟是个小丫鬟,一见李婆子这种阵势,腿吓的开始哆嗦,硬是没走几步双腿一软摔倒在地上。见李婆子一步步走进,于冰晨急忙小声道:“李妈妈来了!浅秋你别怕快站起来,被她发现我们又要挨打啦!”
李婆子堆着一脸横肉眯起眼睛,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声音说不出的难听刺耳。“说,你们一早干什么去了?”于冰晨不敢抬头,只望着脚下的泥巴,小声回道:“我们哪也没去,就在院子里玩儿!”
“还敢撒谎?你这一身衣服哪来的?是不是又去偷了?”李婆子上前一步扯起于冰晨的衣袖,瞪着一双鱼眼睛,使劲的摇晃起来。“真是个没教养的野丫头,成天价的只会偷人东西,不好好教训你一顿,我看你都快忘了自己是谁了!”经她这一番拉扯,于冰晨的包巾散了,原本就宽大的衣服也扯开了,她藏在怀里的包子自然掉到了地上。“好哇!好你个臭丫头,不但偷衣服,还偷吃包子,真是越来越不像话,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着张手就往于冰晨的脸上掴去。
于冰晨吃痛,拧着眉毛恶狠狠的瞪着这姓李的老婆子,大呼道:“我没有偷!”。“没偷?那包子是哪来的?居然还敢瞪我,看我不挖了你这双贼眼珠子,叫你一辈子看不见人!”浅秋见势,连忙上前阻挡央求起来:“李妈妈别生气,你可不能挖了小姐的眼睛呀……”话还没落音,她便急得哇哇的哭了起来,她哪里知道这老婆子说的不过是吓唬的话。
“大清早的,这是要挖谁的眼睛?”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一年轻公子头束玉冠,身穿锦绣长袍背手而来。一干仆人连忙见礼,不敢吱声。原来这年轻公子是学士府的正室嫡长子,名叫于子昭。
于冰晨不待众人见礼,早挣脱了躲到了于子昭身后,红着一双水滴滴的眼睛看着于子昭,好似祈求一般。于子昭见了心软,将她护起来。“李妈妈要挖人眼睛么?这等残忍之事也敢做,想不到李妈妈近来胆子真是愈发的大了?”这李婆子这两年的行径已经让府里的人厌透了,于子昭也不例外,唯独看在从小吃过她的奶水情分上,面子上对她到算客客气气。
“大少爷说的是,老奴怎敢?不过说来吓唬吓唬五小姐,好叫她以后别再偷东西了!俗话说得好,从小偷针长大偷金,老奴既然担了抚养五小姐差事,就得用心替夫人老爷好好管束,言语间虽有些重了,但也都是为了五小姐好,还望大少爷体谅!”这李婆子的话听起来倒算客气,可见她神情语气,哪里是跟主子说话的模样?于子昭虽是生气,却也不愿理会,只冷冷道:“李妈妈一早辛劳,这里有我就行了,你带着人下去歇息吧!”
李婆子没想到吃了个软钉子,见于子昭拉着于冰晨的手要走,心中不悦脸上一垮,抢道:“大少爷留步!”于子昭眉心一皱,转脸哼道:“李妈妈还有何吩咐?”李婆子一边示意身边的丫鬟去拉于冰晨,一边道:“大少爷严重了,老奴怎敢吩咐您啊?只是五小姐今日所为实在出格得很,老奴不得不带她去听候夫人示下,还请大少爷把五小姐交给老奴吧?”
于子昭广袖一拂,阻拦住了即将上前的丫鬟,怒道:“在这个府里谁是主子谁是仆?”众丫鬟一愣不敢上前,只看李婆子脸色等她示下。于子昭这句虽没有挑明,但那李婆子也不傻,知道他话里藏刺拿话噎人,却不管不顾径自上前去拽了于冰晨。“还请大少爷不要为难老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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